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遍地枭雄_王安忆【完结】(3)



 半年之后这帮劫匪躲进了浙西的一座山里。大王对他们三人曾说过—句古话:“小隐隐于野,中隐隐于市,大隐隐于朝。”这山是大王的——用他的话说,小隐之处。三王问,“现在”的意义究竟是什么?大王说,“现在”的意义就是“度过”。有没有进过庙堂,看见过“渡海观音”?就是那个“渡”字,我喜欢渡海观音——二王忽骇声道,观音是娘娘啊!大王心里不由得一惊,但他立刻镇定下来,观音是男女同身,菩萨哪有雌雄?然而,二王的话终究触动了他,他一下子减了说话的兴致。大王想,其实征兆早已经有了,他白天下山回家看老婆,这一着就走得蹊跷。要说,他从来不是儿女qíng长的人,白天下山时,也并没有回家的打算,可不知怎么,抬腿一绕,进去了。

 夜里外面绵绵下着雪。本来就与世隔绝,如今雪又将这僻静的一隅裹起来。他们中的哪一个,想起“坟墓”这个字,他想,他们好像躺在坟墓里。大王已经响起轻柔的鼻鼾,这就是大与小的差异了,当真正的危险来临之际,那些巨型的shòu类,全是沉静的,而小shòu们则骚动不安。

 雪停了,终于有人来接他们出山了!看见来人,他们一点没有惊慌,甚至于,很奇怪地,还流露出一点高兴的表qíng,似乎是,终于看见人了!终于有人来接他们出山了!大王,二王,三王上一辆中型警车,毛豆则单独上一辆小车。毛豆在这里出现,使前来的上海警方感到十分意外,他们以为他已经丧身于劫匪的手下。

 案子破得很简单,先是在苏皖地区侦破一个销车市场;继而查到一辆桑塔纳,虽已改头换面,依然看出是上海地区的出租车;通知上海,正好与上海报案登记的丢失车辆相符;顺藤摸瓜,大王这个人便露出水面。新年前夕,苏,浙,皖,沪几地联手搞一次打击劫车路匪行动,就正式立案并案,着手侦察。也是大王的劫数,他正巧回了一次家,盯着的派出所民警看了个正着,依着安排,没有动手,只是跟到了山脚下,最后由一名山民带路到此。

 毛豆坐在车里,忽听满耳的沪语,一时间竟不知他们在说什么。车进上海,已是华灯初上,毛豆只觉着,一片灯海浮起。他将头伸在窗前,贪婪地看这城市的夜景。相隔只一年,他已经认不得它了。

 大王,二王,三王的警车紧跟其后,从上车始,大王就一直双目微闭。可是忽然间,他陡地睁开眼睛,双目圆瞪,他来不及出声,就见二王举起铐着的双手,往头顶重重一放,双掌之间夹着一枚长钉。二王身上总是藏着一些民间秘传的暗器。耳边是三王失声的叫喊:我的哥!警察扑了过来。二王最后一句话是:一人做事一人当!大王骤然闭紧双眼,头在窗栅栏上一撞,心里是无限的痛惜,痛惜这兄弟的愚笨——你当是剃头铺子的命案事发,傻兄弟!车拉起了警笛,人与车便都纷纷让它,于是,光的洪流分开道来,挟裹着他们,箭一般地过去。

 燕来在一岔道上的公厕又撒了一泡,公厕前停了几辆出租车,隔了车窗说话。燕来听他们说今年圣诞节生意不能跟往年比,经济不景气,小姐们都在抱怨,“阿哥”不肯开瓶。事实上呢?不是“阿哥”不肯开瓶,是“阿哥”实在开不动!燕来不完全懂他们的意思,但却知道了今年的圣诞节其实是清淡的,这多少有些扫他的兴。可是,他也不能够完全服气,忍不住cha进嘴去:我倒是没有停歇过。

 从废弃的道口过了铁路,铁轨间的枕木已陷到地里去了,只有钢轨在楼群的yīn影里微弱地发光。楼里的灯昏晦地明着,街灯也是昏晦的,有一些人影在暧昧地活动。只隔了几分钟的车程,就到了光华照耀的大马路上。比他离开时更寂静了些,但这并不证明圣诞夜将要结束,恰恰相反,说明已经进到了圣诞夜的心子里。要不,路上那些出租车忙乎什么?现在,是出租车的市面了,公jiāo车,公车,都少了,所以,道路变得通畅,出租车几乎都要飞起来。很快,燕来就载上了客人,无疑的,都是圣诞节的朋友们,吃完了圣诞大餐,再要赶下一个庆典节目。也有与圣诞节不相gān的,只是偶尔地撞上了圣诞夜,从一个地点赶往另一个地点,但是,无心地,也染上了节日的光辉,总带着些喜气呢!夜,真的深了,商厦关了门,只有光在空中和地面流丽。路上的空车多了,车速也略慢下来,于是,整个节奏便舒缓了。可是,“朋友”们都不打算回家呢,因为,时不时地,路边会有人扬招。终究是与平常的普通的夜晚不一样,虽然临近午夜,可阳气还旺得很,不再是小女鬼的天下,或者是小女鬼都化了人形。有一伙男女,大声朗朗地在路上走,手里擎了一束气球,还有一大捧棉花糖,穿着都奇形怪状,却色彩鲜明,就像戏装。他们使夜晚喧哗起来,表明圣诞夜正在高xdxcháo。

 燕来在一岔道上的公厕又撒了一泡,公厕前停了几辆出租车,隔了车窗说话。燕来听他们说今年圣诞节生意不能跟往年比,经济不景气,小姐们都在抱怨,“阿哥”不肯开瓶。事实上呢?不是“阿哥”不肯开瓶,是“阿哥”实在开不动!燕来不完全懂他们的意思,但却知道了今年的圣诞节其实是清淡的,这多少有些扫他的兴。可是,他也不能够完全服气,忍不住cha进嘴去:我倒是没有停歇过。那两个“朋友”是没听见,还是不屑于同他争论,丢掉手里的烟头,发动了车。岔路前就是延安路,光亮,平滑,是这城市的通衢大道之一。燕来随着也驶出横街,向外滩方向去,很快就靠向路边,停下了,又有人扬招。上来三个客人,说去浦东,关上车门,车开动了。燕来熟练地打着方向盘,在空旷的路面上调一个头,因调得过快,轮下发出尖锐的摩擦声,车上三个客人不由得摇动了一下身子,又赶紧抓住顶上的把手,坐好了。这使燕来觉着有点好笑,笑他们就像从来没坐过车。燕来多少是存心地,将车漂亮地甩了几个尾,然后加大马力,一溜烟地开往过江隧道。他很想听见客人们的惊呼和斥骂,可是没有,客人们很沉默。车进了隧道,隧道里意外地明亮着,而且光线柔和,有一种温馨的气氛,是因为封闭的穹顶将夜晚隔离了。往返的车不那么多,可也绝不间断,近隧道口时,光线就有些迷蒙,好像水汽浸润。已经是午夜了。燕来忽然想起,这是平安夜的高xdxcháo时候,可是他差不多忘了圣诞节了。这隧道似乎将圣诞节隔开了。出了隧道口,看见陆家嘴的高楼,高楼下的宽平大道,大道上铺着如泻的光。可又不是圣诞节的意思,圣诞节不是这样壮观的,而是,而是怎样的?燕来也说不出来,总归是应当有人,有车,挤一些也不要紧,应当有许多“朋友”,穿梭一样跑。可是这里,几乎没有人,有那么几辆出租车,路宽地方大,只能远远地看见顶灯,“朋友”们都很孤寂似的。燕来问客人在什么地方停车,客人回答一直往前开。燕来听出客人说话里带了江北腔似的音,知道是外地人。他又发现,这一差客人不爱说话,一直保持着沉默。他很谅解地想,外地人到上海,难免紧张。为让他们放松,燕来有意用调侃的口气说:一直往前就开到吴淞口去了!他以为客人会笑,可是没有。但他的话似乎提醒了客人什么,到了高庙,客人就让小转,燕来恍悟道:你们是要去金桥啊!说出这话,他便感觉后座有一阵小小的不安,似乎在调整座位。此时,燕来忽然发觉四周都是旷野,灯光烁烁的浦东大道已经到了身后。浦东的天地多么开阔,星月显得大而明亮,是的,星月都升起了。燕来想起极小的时候,也看见过这样广阔的夜空,夜空底下是什么?他回想着。忽然间,身边那客人叫了声“停车”,燕来一惊,本能地踩住刹车,车上人前伏后仰一阵,车胎在路面发出锐叫,车停住了。前座的客人坐着没动,后座两个客人下了车,绕到驾驶座边,拉开车门,两双手一起伸进来,将燕来往外拖。燕来脑子里一片空白,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qíng,只是抗拒着,把住方向盘,不肯出去。那两个客人探进身子,没头没脑地抱住燕来,一劲地往外拖拽,两边都使了蛮力,竟然将车身都拖动了。前座的客人也下了车,站在地上,投下长长一条影子。到底一个比不过两个,燕来终被拖出驾驶座,往地上按去,他痛惜地想到,新西装要弄脏了,却已经被按了个嘴啃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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