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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鲍庄_王安忆【完结】(18)



  哦。 那男的吐了一口气,那女的不停地往本子上记。

  他是为鲍五爷死的。 拾来说。

 那两人很感动地看看拾来,尤其是那小妞,眼睛里水汪汪,亮晶晶,象是要哭了,拾来被她看得脸上有点发热,低下了头。

  我们再到村长那儿去。是他组织救人的,是吗? 那男的问拾来。

  是他,一听说少了人,立马带我们下山了。

  他家住在哪里?

  他家就住在村东,高台子上,有一排……

  孩他大,你陪二位同志跑一趟不完了。 二婶发话了。

 拾来看看二婶,二婶也正看他。他便站起身陪他们去。

 不久,省报上登了一大块文章,题目是:《幼苗新风,记舍己为人小英雄鲍仁平》。文章写的很长,很详细,还配了一幅画。大家传着看下来,都说很象捞渣的。文章里提到了拾来,并且进行了一番描写,说他是:纯朴憨厚,身体qiáng壮,几次下水,终于救上了鲍仁平,可是鲍仁平已经在他怀里永远地闭上了眼睛。还把拾来和二婶的事提了一下,说他不嫌二婶穷,把二婶的孩子当自己孩子待。这是作为英雄成长的背景来写的。甚至也提到老革命鲍彦荣。介绍了一番他的光荣历史。说,小英雄从小生长在这么一个地方,前辈们为人民不怕牺牲的jīng神,无疑对他起了潜移默化的影响作用。

 这一段,鲍彦荣找人念了一遍,琢磨了好久,不由唤起了他早已沉睡的荣誉感。有那么一二天,他寻着鲍仁文,想和他拉拉。可是鲍仁文已经不得闲了,他正在抓紧写一个更长、更富有文学xing的作品,他决定写一本小英雄的传记。

 文章发表后不久,便有邻庄、邻乡,甚至邻县的小学生,排着队,抬着花圈,来到捞渣的墓上,过队日,凭吊小英雄,向小英雄宣誓。各色各样的花圈盖住了坟上的青青糙,渐渐的,堆得高了,把小小的坟也盖住了。远远望过去,只看见一个花包子。象绿海上的一个花岛似的,被太阳照出了五光十色。

 这时,省里出版社来了一个作家和一个编辑,为了编辑出版一本《小英雄的故事》。

 鲍仁文终于这么贴近地看见了一位作家。

 作家是个小矮个子,瘦瘦的,四十岁上下的年纪,抽烟抽得厉害。好象有着极严重的气管炎,坐在那里不说话,也听到他喉咙里咕噜咕噜的响。他看了鲍仁文写的糙稿,决定和鲍仁文一起来搞这本《小英雄的故事》。在这 传记 的基础上搞,这 传记 确实收集了小英雄的大量生平材料。他们一起对小英雄的亲人进行了反复采访,然后,又去找拾来。

 拾来不在,二婶在。鲍仁文就向作家介绍 这是拾来家里的。

  拾来家里的,你上湖里去喊一下拾来吧! 鲍仁文对她说。

 拾来家里的便去了。

 鲍仁文对作家说: 此地叫妻子都叫:家里的。我这么叫给你听,是好让你知道此地的风俗习惯。 作家笑笑。

 拾来回到家,先和作家们招呼,然后对家里的吆喝一声:

  烧茶!

 于是,家里的便去灶前蹲下,引火烧锅。

 拾来便向作家们叙述他捞小英雄的过程: 我一个猛子扎下去,没有。再一个猛子扎下去,也没有。后来,我想,鲍五爷趴在大柳树上,捞渣准保不能离大柳树远。就挨着树又扎下去,手摸着了树。这是庄东头的树,咱们小鲍庄最高的树。那回,水淹得只剩树梢了。你想,还能有别的了吗?

 作家点头,往本子上记。

  我扶着树gān,沿着树gān摸下去,碰到了一只小手,冰凉…… 他讲述着,渐渐被自己的叙述感动,声音也昂扬起来。这时,二婶端上茶来了。

 如今,二婶要敬着拾来三分了,庄上人都要敬着拾来三分了。拾来自己都觉得不同于往日了,走路腰也直溜了一些,步子迈得很大,开始和大伙儿打拢了。

  拾来,今晌午,作家在你家吃晌饭了? 有人找拾来拉呱。

  没有。他们上乡里去吃了。

  你咋不留作家吃呢?

  留啦。他们才客气。城里人才客气。 拾来说。

  拾来,你咋不回老家瞅瞅?

  太远了,不回了。

  老家还有人吗?

  就我一人哩。 拾来声音放低了,有些伤感。

 过几天,有人给拾来捎了个话:庄口走过一个老货郎,见鲍庄的人就打听拾来,问他成亲过后好不好?有没有娃娃?鲍庄人给他还说得过去吗?那人一一回答了他。临了,那老货郎让他捎信给拾来,他大姑在北边过的不错,有吃有穿的。问他: 不去看看拾来吗? 老头犹犹豫豫地说: 不了。

 这天夜里,拾来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一只货郎鼓,老在耳边响: 叮咚,叮咚,叮咚!

 三十九

 这天,县上来了一部吉普车,车子停在鲍彦山家门口。车上走下县委书记,一把握住鲍彦山的手,告诉他: 鲍仁平被省团委评为少年英雄了,光荣啊!

 鲍彦山愣愣着,枯树根似的手被县委书记温暖柔软的手包裹着。他不明白,少年英雄究竟意味着什么,只明白被县委书记这般器重是不可多得的。心中激动,一时上什么也说不出来。

 县委书记搀着英雄父亲,走进英雄的家,沉默了,半天才说出一句话: 苦了你们。

  现在不苦了,粮食有了。 鲍彦山指指粮食囤子, 就是捞渣他,不在了。

  粮食够吃吗? 县委书记摸摸粮食囤。

 鲍彦山家里的忽然cha了进来: 咱们商议着把粮食卖了,盖房子哩。

 县委书记抬起头,环顾着黑dòngdòng的房屋,说: 这房子不能住了。

  没有房子,大孩子二十七了,还说不上媳妇儿。 她抹了一把眼泪。

 县委书记望着黑dòngdòng的房子,说了一句: 粮食万万不能卖。 然后紧紧地握了一下鲍彦山的手,走了。

 第二天,村长来告诉鲍彦山,县里批给了他家木材,水泥,砖瓦,给他家盖房子呢。

 又过了几天,村长告诉鲍彦山,乡里农机厂派给建设子一个名额,让他转吃商品粮了。

 正是捞渣死了一周年,县里决定:迁坟。

 县里的小学抬着花圈来了,乡里的小学抬着花圈来了,鲍庄的小学抬着花圈来了。

 捞渣的棺材从大沟边起出来,迁到了小鲍庄的正中——场上。填了十几步台阶,砌了一个又高又大的墓,垒上砖,水泥抹上fèng,竖起一块高高的石碑,碑上写着:

 永垂不朽。

 现在,鲍庄最高的不再是庄东的大柳树,而是这块碑了。碑,矗立着,后面是青幽幽的鲍山。

 队鼓敲起来了,队号chuī得嘹亮,县委书记讲了话,献上了第一只花圈……

 鲍彦山和他家里的痴愣愣地坐着,想哭又不敢哭。事先,不少人jiāo代过他们: 这场合,再哭就不大好了。

 捞渣的墓迁到小鲍庄正中来了,又大又高,象一座房子。砖砌的,水泥抹了fèng,再不会长出杂糙来了,也不会有羊羔子来啃糙吃了。

 四十

 鲍彦山家的新屋上梁了,封顶了。开了大大的窗,粉白墙,洋灰地,敞敞亮亮的四大间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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