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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鲍庄_王安忆【完结】(3)



  拾来,你大姑……

 拾来虽小,却晓得问的不是好话,倒不回去向大姑学嘴,只是一味地沉默。问的人便越发觉着蹊跷,越发地要问。

 拾来yīn沉沉地看着他,然后一声不作地走了。于是,人们更加觉着这一大一小共同保守着一个什么秘密。而抬来则变得孤寂起来,尽力躲着人,和一切人疏远着,只与他大姑接近。

 就这样,大姑带着拾来过。到如今,大姑老了,没人上门提亲了;拾来大了,长得又高又大,堂堂一条汉子,gān活拿九分五的工了。住的还是大姑她大盖的那间小屋,快趴到地底下去了,拾来要弯下腰才能进门。屋里黑dòngdòng的,一眼两块砖大的窗,冬天塞团糙,夏天把糙投了。灶底下是张案板,案板边上是一张chuáng,chuáng板上一领凉席,凉席上一个枕头一条被。拾来大了,一头睡不下了,大姑fèng了个布口袋,塞进麦穰,又做了个枕头。一人一头睡。大姑抱着拾来的脚丫子睡,拾来的脚丫子一直伸到大姑暖暖的怀里,心里才觉着踏实,不一会儿就睡过去了。

 初chūn的夜里,拾来觉着有点燥热,忽然睡不着了。一双脚搁在大姑的怀里,暖暖的,软软的。他轻轻地动了一下脚趾头,脚趾头碰到了一个更加柔软的地方,他头皮麻了一下,不敢再动了。他听见了自己的心跳。风chuī进窗dòng,窗dòng里的糙 嗞啦啦 轻响了一下。他试探着又动了一下脚,想离那柔软远一些,不料他的脚在那柔软暖和中陷得更深了。拾来这才发现,他的脚是在一个温暖的峡谷里。这双脚已经在这峡谷里沉睡了十五年了。他感觉到那峡谷最底层,最深处,有一颗心在跳动。风chuī进窗dòng,轻轻地响了一声。

 第二天早起,拾来眼皮子耷拉着喝稀饭,不吭一声。大姑问他:

  怎么啦?哪儿不好过?

 他不说话。

 大姑去摸他的脑门。

 他一扭头,让开了。

 中午,大姑烧开了锅,才见他扛了个凉chuáng架子回来了。问他从哪扛来的,他不吱声,闷着头,扯绳子网chuáng。

 夜里,他自个儿睡在凉chuáng上,枕着枕头,裹着一chuáng破棉絮,缩成了一团,直到下半夜才慢慢伸展开来。他梦见自己的一双脚又搁进了温和的峡谷里,岂不知大姑把棉被给他盖上,自己和衣蜷了一宿。

 三

 鲍仁文缠定了老革命鲍彦荣,要了解他的生平,以著成一部长篇小说。题目已经起定,就叫作《鲍山儿女英雄传》。老革命这一生尽管有过几日峥嵘岁月:跟着陈毅的队伍打了好几个战役,可谓是九死一生,眼下每月还从民政局领取几元津贴,可他极不善于总结自己,也一无自我荣耀的yù望。他最关心的是一家六、七张口,如何填得满。见了鲍仁文成天拿了个本本问那早已作了古的事,而且问了一遍又一遍,心下早已烦了。想起身而去,又经不住鲍仁文烟卷的笼络。十分的折磨。

  我大爷,打孟良崮时,你们班长牺牲了,你老自觉代替班长,领着战士冲锋。当时你老心里怎么想的? 鲍仁文问道。

  屁也没想。 鲍彦荣回答道。

  你老再回忆回忆,当时究竟怎么想的? 鲍仁文掩饰住失望的表qíng,问道。

 鲍彦荣深深地吸着烟卷: 没得工夫想。脑袋都叫打昏了,没什么想头。

  那主动担起班长的职责,英勇杀敌的动机是什么? 鲍仁文换了一种方式问。

  动机? 鲍彦荣听不明白了。

  就是你老当时究竟是为什么,才这样勇敢!是因为对反动派的仇恨,还是为了家乡人民的解放…… 鲍仁文启发着。

  哦,动机。 他好象懂了, 没什么动机,杀红了眼。打完仗下来,看到狗,我都要踢一脚,踢得它嗷嗷的。我平日里杀只jī都下不了手,你大知道我。

  这是一个细节。 鲍仁文往本子上写了几个字。

  大文子,你赔了这么多工夫,还搭上烟卷,是要gān啥哩? 他动了恻隐之心,关切地问道。

  我要写小说。 鲍仁文回答他。

  小说?

  就是写书。

  是民政局让你写的?

  不是。

  是公社要你写的?

  不是。

  那是给谁写的呢?

 问到了文学的目的,鲍仁文作难了。这是历代多少大文豪争辩不清的问题,他小小的鲍仁文作何回答。他只糙糙地说了一句: 我自己想写呢!

  写成书能得钱吗? 老革命锲而不舍地问道。

  没得钱。文化大革命了,稿费取消了。 鲍仁文耐着xing子解释道。

  那你图啥? 又回到了 文学的目的 的问题上。

 鲍仁文不再回答,只是微笑了一下,笑得有点忧郁。停了一会儿,他又问:

  我大爷,你老再说说涟水战役可好?

 鲍彦荣沉默了一会儿,从兜里摸出烟袋。

  你老吸这个。 鲍仁文递上烟卷。

  我还是吸这个过瘾。 鲍彦荣执意不接受烟卷,他忽然觉着自己在小辈面前做的有点不体面。

 鲍仁文只得自己点了一支吸起来。

 烟雾缭绕着一盏油灯,一点火光跳跃着,把人的影子投在墙上,鬼似的乱扭着。

 影子在霉湿的墙上扭着,忽而缩小,忽而护张起来,包围住整间屋子。人坐在影子底下,渺小得很。

  我要写一本书。 他心想。他在县中念了二年,晓得苏联有个高尔基,没上过一天学堂,结果成了大作家;他有一本《创业史》,听说那作家是在乡里的;他有一本《林海雪原》,听说那作家是个行伍出身,不识几个字的……古今中外,无穷的事实证明,作家是任何人都能做得的,只要勤奋。 勤奋出天才 ,他写在自家chuáng上。

 他没日没夜地写着,写在中学里没用完的练习本上,写了有几厚本了。他大他娘要给他说媳妇,他也拒绝了。先著书,后成家,这也是他的座右铭,记在了心里。

 人家叫他 文疯子 ,这里有着几重的意思。一是他的名字叫仁文;二是他这个疯子是文的,而不象鲍秉德家里的,是武的,耍起疯来几个男人也弄不了她;三是这 文疯子 的 文 里还有着一层 文章 的意思。

 面对大家善意的讥讽,他不动声色,心里想着他记在本子上的又一句话: 鹰有时飞得比jī低,而jī永远也飞不到鹰那么高。

 四

 牛棚里,孤老头子鲍秉义坐在凉chuáng上,唱花鼓戏:

  关老爷门口字两行,古人又留下劝人方。这一字出马一杆枪,二字上横短来下横长。三字立起来象川字,四字好比四堵墙…… 老革命鲍彦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听得出神。

 鲍彦山家老大建设子替他喂牛,铡齐的麦穰子填进槽,刷啦啦地响。

 鲍秉义打小跟一个戏班于唱戏,卖过嘴,叫族里人瞧不起。老了,回来了。孤身一人去、孤身一人回。问他在外成过家吗?他微微一摇头。有多事的人,给他说过几回寡妇,他还是微微一摇头。

 后来,传出一个怪话,说他在戏班子里,和那挂头牌的女角儿相好了,那女戏子又把他甩了。还有个怪话,说他对东头鲍彦川家里的有点意思。鲍彦川死了有四年了,他家里的拖了四个孩子,再嫁也是难。只不过,都是一族里的,论起辈份来,鲍彦川家里的该叫鲍秉义叔,是想也不敢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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