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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鲍庄_王安忆【完结】(5)



 他觉得困顿,象是睡着了。 作品 的封面滑溜溜的,老往下打滑,他把它搂搂好,向前走。

 这是他的宝贝,他的心肝,他的所有的一切,一切的所有。他为它熬了多少夜,熬了多少灯油。他累极了,困极了,难极了,写不出一个字却又非要不停地写下去,写下去,这时候,他便会困惑起来:

  这么苦究竟是为啥?究竟图的啥?会有个什么结果呢? 于是他会一下子萎顿下来,心里充满了虚无的qíng绪。这种心qíng冲击得最qiáng烈的一次,他竟把他写了九个晚上还没写完的一篇小说撕了。然而,等那一阵狂bào过去之后,他望着一地的碎纸片,落寞地哭了。这时,他特别想往什么上面偎靠一下,温暖一下,安慰一下自己这颗破碎而孤寂的心。他觉得自己苦得很,苦得很。他蜷缩着,自己偎依自己,慢慢地平静下来,又重新摊开一张纸,拿起笔。除此以外,他不明白还有什么能给自己安慰和偎靠的。只有这么写着,他才能够希望着什么,妄想着什么。

 路,无穷无尽地延伸着,这是一条寂静的路。他又觉着渴,却再不能遇上一口井了。

 日头偏过正午,他走上了刘庄的地,前边就是县城了。有人担着空挑子往回走,是从街上下来的。

 城里很安静。街中央馆子里,一地的jī骨鱼刺,一个围着稀脏的围裙的娘们,正往外扫,招来了两条狗。剃头店里只有一个师傅靠在剃头椅子上打呼噜。一只猪大摇大摆地从百货店走出来。

 他走过邮局,走进招待所。他心中忽然有些紧张。他努力回想着 作品 中最叫自己满意激动的段落,语句,想给自己增添一点信心和勇气。然而,却怎么也想不起来,那些绞尽脑汁写下来的章句全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发觉,自己过去的半生的价值,和今后半生的价值,马上就要得到一个裁决。他有些腿软,几乎要掉过头走去了。

 传达室的老头在打盹,口水流在衣襟上。一个女人低着头织毛线。没人理会他。

  大姐。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叫了。

  大姐 皱着眉头抬起脸,不太耐烦的样子。

  大姐,这里住的可有一位作家?

  什么坐家,站家,不知道! 她回答。

  就是从外面来的,写文章,写书的。

  叫什么名儿?

  不知道。

  男的女的?

  不知道。

 她低下头继续织毛线,不再搭理他。

 他又恳切地叫了一声 大姐 ,没有回应。无奈,只好罢了。他站在招待所门口,思忖了一会儿,掉过身往县委走去。他有个中学里的老同学,在县委宣传部打字。

 很顺利地找到了那老同学,她也还认得他。而当他向她打听作家时,她却茫然了好一阵,然后才想起带他去找一位王科长打听。王科长皱皱眉头,抬起手,抖一抖手腕,把袖子抖下去,露出亮晶晶的坦克链表带,然后才去抚摸锃亮的分头:

  听说过这么一件事,不清楚,不清楚,听说过。

  你去问问张科长嘛! 那老同学微微撒娇地扯扯他的袖管。

 原来这位王科长只是个gān事, 科长 不过叫叫听听而已。等找着了张科长,真相才大白。是有这么会事,曾经是要来个作家。可是后来不来了。也许是这里治水的事qíng不够典型吧,犯不着曲里拐弯地到此地来。于是,便不来了。

 鲍仁文寂寞地走在大街上,心中不知是喜还是悲。倒象是放下了一块石头,觉得轻了,又觉得空了。他慢慢地走着,觉出了饿,口袋里有一卷夹了大葱的煎饼,他打算出了城就吃它,走过邮局,他站在报栏前看一会儿报纸。他注意到一张报纸的下角有一块目录,是省里一个文艺刊物的目录。何不向他投一稿试试呢?他忽然想到。不由激动起来,血液向上涌去,脸红了。他镇定了一会儿,默记下那刊物的地址。然后,走进邮局,在角落里坐下,翻开他的作品。

 他把 作品 放在桌沿底下看,没有人瞅见。邮局里没有人,只有一个老头,在fèng一只包裹。那老头象是个先生,文质彬彬的样子,戴了一副框架发huáng的眼镜,笨手笨脚地拿着一管大针,一针一针fèng合着包裹。包裹是寄往青海的——鲍仁文偷看了一眼。

 鲍仁文挑了一篇小说,又挑了一篇散文,想想,再挑了一篇小说,卷在一起。

 柜台里的人问他: 是什么东西?

  稿子。 他迟疑了一下,脸红了。

  什么? 那人不明白。

  稿子。 他说,脸又白了,好象在做一桩极见不得人的勾当似的。

 那人把稿子往秤上一扔,过了秤,然后又拿起来往一个大筐里一扔。鲍仁文瞅在眼里,怪心疼的。就好象自己亲手养大的孩子要去远门游历去了。

 从邮局出来,他心里却又一片恬静。太阳落了,huánghuáng地照着路边的土墙。有人进了馆子,传出划拳声。猪,哼着。广播里在播放一支快活的曲子。

 他算着那稿子的路程,什么时候可以到省城了。他从这一刻起,就在等待了。他从此便有了理由等待,有了东西可希望了。

 他觉着很幸福,不由跟着广播哼了一句,没合上调,哼得难听,赶紧住了嘴。

 晚霞在他身后的天空上变幻着。他看不见晚霞,只觉着了那绚烂的光。

 十三

 大姑耳朵跟前,老有一只货郎鼓在响着:

 叮咚,叮咚,叮咚,叮咚。

 十四

 太阳落到地边上,割猪菜的孩子都往家走了。小翠和文化来得晚,糙箕子里还差点儿才满。

  文化子,你每日价,在学校,一早晨,一白天,忙的啥呀? 小翠子问道。

  上课呗。语文、算术、地理、历史、自然……学习就是了。 文化告诉她。

  学啥哩?我看你啥也不懂,桶掉井里也勾不起来,割猪菜割得多笨! 小翠子讥笑文化。只有在湖里,对着文化子,她才敢撒野。

  哼,我懂的,你不懂的,多着呢! 文化子不服气,他在学校里尽得两分,只有在小翠跟前,才有得显摆。

  你说说看! 小翠斜着眼瞅瞅他。

  你知道,人是打哪儿来的? 文化问。

 小翠噗哧笑了: 娘肚子里生出来的呗!我当你知道什么哩。在学校里就学了这个?躲滑罢了。

 文化微微一笑,不与她斗嘴,继续深入问道: 娘是打哪儿来的?你会说娘是姥姥肚里生出来的。姥姥打哪来的?姥姥的姥姥打哪来的?

 小翠果然被问住了,扑闪着大眼睛,不吱声了。

  告诉你吧,人是猴子变的。 文化压低声音,极其神秘地说道。

 小翠轻轻地惊呼了一声。

  你看,猴和人象吧?活象!

  那,猴又是什么变的呢? 小翠怔怔地问。

  猴子,是鱼变的。 文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很肯定地说出来了。

  咋是鱼变的? 小翠困惑极了,鱼和人可是一点也不象。

  你知道吧,这是地球。

  地球?啥球?

 文化打了个格愣,感到和小翠说话十分困难,由此领会到了进行启蒙教育的必要xing: 就是咱们住的这地。 文化用脚跺跺地,又伸出胳膊划了个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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