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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鲍庄_王安忆【完结】(7)


  打山那边来的。

  家里有父母吗?

  没了。 小伙子翁声翁气地说。

  有兄弟姐妹吗?

  没。

  呀,是个苦命的孩子。 鲍彦山家里的抬起头看他,看他宽鼻大眼,生得厚道,不由怜惜起来。

 鲍彦川家里的正试着一个顶针儿,试戒指似的。这会儿回过头来问:

  你叫个啥名儿?

  拾来。 他说。他发现这女人的声音好听,低低的,厚厚的,听起来就好象一股温吞吞的河从心上淌过去。

 她终于挑好了,把一个两分的分币递到货郎手里,温呼呼的,有点儿cháo。

 一群媳妇姊妹围着他,都抬头看他,看得他背上冒冷汗,不自在得很。

  咦唏! 娘们同qíng地叹息着。

 拾来脑门上开始冒汗,虽说别扭,可心里却暖和和的。自打走出冯井,他第一次露出了笑脸儿。

 那么些媳妇姊妹的手在他匣子里翻江倒海地翻腾,他一点不生气,蹲下来,拔出烟袋。烟荷包里却挖不出烟了。忽然, 啪 的一声响,一样软呼呼的东西掉在他手上,一个烟荷包。抬头一看,那买顶针儿的二婶正看着他,说了声: 吸吧! 转身走了。一件破大褂子挂在身上,飘飘忽忽的上了台子,闪进一扇门里。

 这天夜里,拾来宿在牛棚,和唱古的鲍秉义挤一chuáng。晚上,牛棚里照例挤了一屋人,听他唱古:

  写一个七字把腿翘,关老爷乎提偃月刀。

 我问老爷哪儿去,霸王桥上去逮曹cao。

 写一个八字两边排,八仙随后过海来。

 兰彩和撕掉yīn阵板,四海龙王又糟糕。

 ……

 十八

 鲍彦山家里的很纳闷:小翠可不是天天在眼皮底下转,怎么猛的一下,开始长身子了。那身板不再是竹杆子似的直溜到底,不知什么时候圆了,结实了,胸脯子满满的,小腿肚子鼓了起来,尖下巴颏子圆了。女大十八变,变俊了,水灵了。

 多少人同她说: 该给孩子圆房了。

 她同男人商量: 该给孩子圆房了。

 建设子已经二十四,该圆房了。

 小翠子觉出了不对劲。她娘待她和气多了,那天失手打了个碗,也没说她,只叫她扫gān净碗渣子,别让捞渣扎了脚,便完事了。文化子却又远着他,不再与她说长道短的了。建设子白天黑夜地收拾里屋,往地上垫土,往墙上抹石灰。而庄上那些大嫂大婶们,都对着她挤鼻弄眼的,诡计得很。

 小翠子把捞渣从屋里拽出来,带到井沿上,问他:

  捞渣,翠姐待你好不好?

  比亲姐还好。 捞渣说。

  那你为啥骗翠姐?

  我没骗。

  你骗了。 小翠激将他。

  没骗,真没骗! 捞渣急了。

  好,你不骗我,那你告诉我,这几天,我娘和我大商量啥了?家里要办什么事了吗?

  俺大哥要娶媳妇了。 捞渣说。

 小翠子只觉得头脑子 轰 的一声,炸了似的。她定定神,夸奖捞渣: 说实话才是好孩子,你回家吧。

  你上哪儿?翠姐。 捞渣问。

  我站一会儿。 她说,又改口道, 我上二婶家去借个鞋样子。

 捞渣走了,没走远,站在树影里瞅着小翠,他是个有心眼儿的孩子。

 小翠一会儿,回转身,慢慢地朝东头走去,越走越快,捞渣撵不上了。

 她跑到庄东头大柳树前,一头歪倒在树底下,抱着树嚎啕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嚷,嚷一句话:

  我才十六岁,我才十六岁!

 哭声几乎把全庄的人都招来了,捞渣早已跑去报了信,鲍彦山和他家里的一起跑来了,要把小翠拖回家去。小翠死抱着柳树gān不松手,嚎着:

  我才十六岁,我才十六岁!

 旁边的人都忍不住滴下泪来,特别是刚过门的小媳妇们,更是触景生qíng,哭成泪人儿了。

 鲍彦山家里的流着泪劝小翠: 咱娘俩一起过了这么些年,有什么话儿不好说,要你这么伤心?

 小翠往树身上撞着头,声泪俱下: 我才十六岁,我才十六岁!

  娘也不瞒你了,娘是想着要给你们圆房了,建设子过年就二十五了…… 鲍彦山家里的哭得比小翠还凶,又伤心又忍不住觉得委屈,眼泪象小溪似地流了个满脸。

  我才十六岁,我才十六岁! 小翠嚎累了,抽抽搭搭地说着。

  建设子虽说生得笨,心眼是好的,丫头。你跟他过,亏不了你的。

  我才十六岁……

  你是老大媳妇,这个家就是你当了。丫头,你就不想想娘的心了吗?

 小翠只是摇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手却牢牢地抱住树gān,拖也拖不开。直到鲍彦山当着众人面,宣布圆房再缓二年,她的手才从柳树gān上松开了。

 事qíng过去了。小翠子的下巴颏子又削了下去,而身子上圆起来的地方却不再平复下去。她眼睛里的神qíng越来越严肃,连个笑丝儿也没了。她娘对她又抠起来了,文化子却有点讨好她,见她扫地,就来夺她的扫帚。而她呢,却对文化子结下了仇,把扫帚 啪 地朝地上一扔,转身就走。

 终于有一天,文化子在井沿上截住了她:

  小翠,你咋啦,我怎么你了?

  你没怎么我?

  那你呕啥?

  呕你没怎么我。 小翠恶作剧地笑笑,担起扁担要走。

 文化子按住扁担,不让她起: 你把话说明白。

  我的话再明白不过了。

  我咋听不明白?

  你没长耳朵,你没长人心。

  你咋骂人!

  就骂你,没心没肝没肺没肚肠! 她一猛劲,担起了水桶。

 文化子没防备,跌了个四脚朝天,恼了。

 小翠子却笑了起来, 咯咯咯咯 ,清脆的笑声把树上的鸟儿都惊飞了。打那以来,她是第一次笑。

 文化子就不好再恼了。

 十九

 早起,鲍秉德家里的忽然清清冷冷的说道:

  也苦了你了。

 鲍秉德心窝里一热,鼻子一酸,不由落下了泪来。

 他家里的也落泪了: 我拖了你半辈子了,也该到头了。

 鲍秉德一听这话不吉祥,赶紧喝住了她: 什么到头不到头的,一日夫妻百日恩,咱们这一辈子好歹都守在一起了。

 她不言声,抹了一把泪,便起身去喂猪。猪食烧得稠稠的,搅得匀匀的。鲍秉德好久没见她这么利索过了。头发梳平了,光溜溜地在脑后窝了个纂,海昌蓝的褂子很可体。鲍秉德不由看呆了。他想起她做姑娘的时候:他提着两包果子去相亲,一上台子就看见一个小姊妹坐在门口纳底。她看看他,他也看看她。她脸庞象一轮满月,额头上一排牙子齐崭崭地盖到眉毛上头,细细的眉,细细的眼,眼稍微微挑了挑。他看呆了,她忽然脸红了,站起身进了偏屋,只见一条大粗辫子在他脸面前扫了过去。他想起她做新娘子那天:大辫子窝成一个硕大的纂,小山似勾坠得脑袋往后仰,乌黑的头发里埋着一截红头绳,大红袄儿,脸儿象一朵桃花。她端坐在那里,任人怎么闹她只不言声,也不笑,也不恼。鲍秉德只盼着闹房的快走,快走……他想她刚有喜的那阵子:她想吃酸,他跑到山那边去找杏子。每天夜里,他都要趴在她肚子上听听动静,他听得清清泠泠,有一颗心跳,扑通扑通的。他记得他做了个梦:她生了,下了一个大蛋,再仔细瞅瞅,不是蛋,是个大地瓜。后来,生了个死孩子。他揍过她,关着门揍。她一声不哼,任他拳打脚踹,也不哭,也不叫。揍过了,也不和他呕气,照样的,他要咋,她就咋。他揍过了,也心疼,也后悔,可是急了,便什么都忘了,外人是一点儿也看不出来。渐渐的,她的圆脸变长脸了,红颜色褪去了。后来有一天,鲍秉德收工回家,见地没扫,锅没烧,一地的碎碗渣子。正要发火,却见他家里的坐在小凳上拔自己的头发玩儿,一边拔,一边朝他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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