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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之夭夭_王安忆【完结】(21)



 天漆黑着,jī都未啼,何民伟已经在门外叫郁晓秋的名字。因他有老师借给的一块表,说好由他来叫。怕把人吵起,只敢压着声音,隔一时叫一声。那声音是男孩子变完声不久,又粗又重的声音,很鲁拙的,硬要低下来,就发闷。郁晓秋早已经听见,正摸着黑穿衣服,找鞋袜。也是怕吵起人,所以不敢应他。好在她向来行动利索,很快穿妥了衣服。只听柴爿门嘎一响,人已经出来了。那人出得门来,不由地打了个寒噤,天还在下霜,简直像一场冻雨。两人的手脚和脸都是木的,身上的衣服似乎只是一层纸,牙齿咯咯地响。两人一前一后上了桥,桥面结了冰,很滑,可两人脚步都是轻捷的,又怕冷,不点地似地走过去。其中一人提一个巨大的盛稻米用的篮,不是重,而是磕碰腿弯,妨碍走路。于是,过了桥,另一个便过去,提起襻的另一边。一左一右提着,穿过民房,又走过一片打谷的空地,便到了路上。

 他们要去的镇,叫作陈水桥镇,离所在村庄有二十四里路。假定每小时走十里,他们就要走两小时二十几分钟,来回加买油条大饼所需时间,至少五个小时,早饭七时半开,所以,这时候是凌晨二时半光景。路上连鬼影都没一个呢!这两人的脚步声显得很响亮。他们男女生界限还未打破,虽然下乡劳动,朝夕相处,彼此严防密守的姿态略微松弛下来,可毕竟没到自由jiāo谈的程度。所以,两人都不说话。下半夜的月光很清亮,将两人的影子描画得十分清楚,两人都害羞看自己的影子,因为看了自己的影子就也会看见那一个的影子,似乎有着对看的意思在里面了。所以就都微微地扭着头。郁晓秋曾经在少体校宣传队里呆过半年,宣传队的风气比较开放,男生多是年长的,在红卫兵运动中历练过,在社会上也历练过,就更为老成,也有男xing气质。要说,她是应该有和男生接触的经验。但是,面对这些稚气未脱的小男生,防贼样地防她们,她不由也拘谨起来。这个年龄的男生,其实很难进入同龄女生的视野,他们形容还是孩子,却故作大人,使得他们一律都显得很闷,毫无风趣可言。郁晓秋倒也不嫌他们,甚至觉着他们自有一番可爱。这多少是有些站在高处看的意思,是真将他们当比自己年幼的孩子。因此,在接触时,她会主动一些,使男生们觉着与她jiāo道起来,比较自如。

 不过,何民伟这个男生,似乎又要比一般男生更拘谨一点,也许这不叫拘谨,而是严肃。这种严肃的神qíng与他的外表不怎么相投,因他是较矮的个头,比郁晓秋要矮,身体倒挺结实。五官与他姐姐很像,宽额方腮,浓眉,大眼睛,在男孩子的身上,就属虎头虎脑一类的,更有孩子气了。倘若学校有着正常的学业的话,他会是班里的优等生,这从他对职务的负责态度里就可看出。他的伙食账记得极清楚,虽然只是些青菜豆腐的开销,可每一日,每一笔,都工整地写下,每日都要计算一次总账,写下余额。钱被他一张一张理平,放进一个牛皮纸信封,装在他贴身的衬衫口袋里。由于他格外郑重的表qíng,一点不令人有婆婆妈妈的印象。他身为司务长,有些事qíng吩咐底下人做就可以了,可他事必躬亲。他检查扔掉的青菜叶子,将不够老和huáng的重又拾回来。油瓶上划了刻度,每一顿都必遵守定量。他真是像个吝啬的管家婆,可你只要亲眼见他做这些的样子,立刻就会打消这个念头,因为他完全不像是在做着琐碎的柴米油盐事务,而是在实验室里做实验,这实验关乎科技兴亡。他显然不是家务的里手,做什么不是笨,而是不像,这就将他与管家婆区分开来了。

 他们已经走了有一小时,表面上的荧光针,长针绕了一圈,又回到原地。月亮移了位置,天依然黑,满天的星斗几乎盖在头顶。他们在城市里长大,没有看见过如此广大的天空,把世界罩在了里面。身上早已暖和,脚也不觉酸,只觉轻快。路上偶尔有一辆自行车飞驶过去,那种二十八英寸的,可载重物,农人爱用的车,驶过去的“嗖”的一声,很有力度。路的尽头,有很弱很弱的一点光,晨曦将起。前面隐约有个人影,越来越清晰,是个挑担人,迎了面问他:陈水桥镇还有多远?他回答:十里!一听已走过一半多,两人就都兴奋起来,互相说:并不很远!就这么,不知觉中说起话来。他们谁也没去过陈水桥镇,听乡人们说起来,那是个繁荣的集镇,于是便猜测点心铺是在什么位置上,镇头,镇尾,还是镇中间。然后再将人头点一遍,惟恐有遗漏。一开始,他们还谨慎地一个只报男生,一个只报女生,慢慢就报混了,一个也报出女生来,一个也报出男生来。原来虽然平素里男女生不相往来,可彼此都挺熟的。天有了薄亮,路上的气氛变得活跃。背后驶来隆隆的拖拉机,上面的人嫌他们挡了道,骂他们:两个小浮尸!他们气得回骂,骂声淹没在马达声里,自己都听不见。最后的一段路就有些艰难,问人,人都说在前边,可就是不到。后来,终于到了,才发现陈水桥镇并不如他们想的大和店铺密集,只是一条直街,街上亮了几盏昏昏的路灯,其中一盏底下便架了油条锅。他们来不及打量这镇的面貌,直奔而去。镇上人大约还在睡觉,时间好像倒了回去,夜又深了。路边有人窸窣收捡着什么,一团模糊的人影,身上映了些幽暗的火光。是一家老虎灶,灶下排一列竹壳热水瓶。那人直起腰,往灶口扔去几块黑亮的东西,才知他是在拾遗落下的煤核。油条锅上架的铁网里,已经站了有十数根油条,锅里滚着四五根。就像此地的人和上海的人相比,这里的油条也要瘦和黑一些。他们等了有二十分钟,便够了他们要的数,新一炉大饼也烘熟了,加上前一炉的,也够数了。装好了,再一左一右提着,往回去。这一回可是有分量了,手上脚上都吃重不少。他们闷头走一阵,决定掉了位置好换左右手,转身时看见了陈水桥镇。晨曦中,绰约立一座石桥,桥边有房屋,褐色的板壁,黑瓦棱,静静地立着,几盏灯huánghuáng地照。两人一时都呆立着,敞开的天地在瞬间仿佛收拢了,收拢在这一帧小画四周。他们停了一时,才又提起篮襻,向回赶去。

 终于走回村庄,走过最后一领桥。太阳已经起来,huáng灿灿地照着那一座老屋的泥墙,将墙上的泥粒、糙jīng照得毛茸茸的。男女生都聚在灶屋前,见他们来,无论男女都喊叫起来。他们几乎走不到灶房跟前,站在桥头便分发起来。其时,住大队部的一名工宣队员忽然骑车来这里巡察,也领去一副。这样,采买的两个人就只能共吃一份,将大饼分开两半,油条也拆成两根。油条大饼都已冷透了,可总是有一点油香,算是添了油水。

 三个星期的劳动过到下半段,就是一日一日数地过去。近收尾时来一场寒流,bào冷的天,男女生都聚在灶台那一间屋里,关上门,将灶烧得通红。烧出的开水,灌满自己的热水瓶,又灌满房东家里的,然后再冲进热水袋和盐水瓶,暖手。风在门外肆nüè地chuī,这间旧屋哪里都透风,一个个蜷缩成一团。老师给大家念报纸,又让一起讨论,说是讨论,其实就是闲扯。所扯大多围绕着吃,有说他母亲做的香肚无比好吃,有说他外婆的冰糖蹄髈更好吃。还有说咸ròu菜饭好吃,尤其是接近锅底的一层,第二日要用油炒了吃。就有人说红烧ròu亦是要吃到第二第三日才更好吃。所想念的吃食统是浓油赤酱,可见都已熬苦。村庄头上,临了公路,有一爿供销社,里边的硬糖,还有一种粗黑的饼gān,都是销给他们的。那里边站着的青年,读过初中,对他们上海来的学生,怀有复杂的心qíng。他多少有些幸灾乐祸地,看他们一日一日的黑、瘦、馋、衣着邋遢。他卖给他们这些吃的,总是以讥诮甚至凌rǔ的态度。因他们大多囊中羞涩,糖是论粒买,饼gān论两称。他很恶作剧地,事先一斤一斤封好,以斤为单位出售。然后,饶有兴致地看他们左吆右唤凑拢人头,又凑拢钱数,买下一封或者一包,当即拆开,一五一十地分配起来。其时,郁晓秋同何民伟又去过陈水桥镇一趟,是中午出发,去买猪油。他们新想出一种食谱,猪油加盐拌热饭,炼下的油渣,煮进青菜,又做了一味荤。他们走到村头,上了路,看见路上有车驶过,便起念拦车。拦了一会儿,没拦下,刚要开路,身后却有声音说:再等一歇,肯定有车让你们搭。回头见是那青年,立在供销社柜台里,就问他为什么?他笑着说:看你们是上海人呀!和这青年隐晦的方式不同,乡人们是直率而粗鲁地向他们表示嫌弃。他们当着这些孩子的面,议论他们种种不是,以为他们听不懂乡音,抑或是听得懂也不要紧,就让他们听去。房东家的女人,专横地垄断着女生们的马桶。有几回,马桶满了,女孩子去邻家用马桶,竟遭到谩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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