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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之夭夭_王安忆【完结】(26)



 这一天,他们从早上等到中午,各自回家吃了饭再来,接着等,到傍晚,也没看见半个安徽人,尽是上海的学生和家长拥来拥去。虽然没有什么收获,但两人也不沮丧,因是很快乐的一日,内心都很满足。何民华上早班,先何民伟到家,然后听他三级并两级地上楼梯,不像他平时有些闷的xingqíng,格外地看他几眼。自此,不知是她多心,还是确有其事,何民伟就与往常不同了起来。或话多,或话少,或在家,或出门。但到底没有明显的动静,好叫何民华说话的。直到何民伟去向已明,定下安徽淮北某县,而且她从旁得知,郁晓秋也是去那个地方,这才证实了她的猜疑。不过她自忖不够来裁判这等大事,便上报了父母。方才说过,这家父母全是中等人家出身,没有门第财富观念,但很讲究规矩和清白,听讲郁晓秋的身世已经生厌,再有一次,何民华指给母亲看,说,就是那个人。郁晓秋正在街心花园和邻居女孩打羽毛球,街心花园就在弄口不远,所以还是家中的装束,上身只穿一件短小紧窄的毛线衣,头发在脑后编成一根辫子。街上人走过,都要回头看她一眼。何民华的母亲又怕了三分。于是便决定何民伟去江西,并且代他到学校改了地方。因是父母的意见,没有还价的,何民伟作不出反抗来,惟有听从,去了江西。相隔仅一个星期,去安徽的那一批就出发了。此时距他们在锦江饭店等人,已过去半年,是第二年的四月。

 郁晓秋去安徽,只带一个中型的牛皮箱,是家中的旧物,装着旧衣服。也不像其他同学那样,装了卷子面,猪ròu听头,饼gān糖果。母亲还是那句话:下乡是去锻炼,不是享福。但临行前的晚上,母亲jiāo给她一个手fèng的小布袋,袋口用一根细绳抽紧,可挂在脖子上。母亲说里面装着三十块钱,是回家的路费,不可挪作他用。郁晓秋正要接,母亲又刷地抽回去,厉声道:平常无事不要回家,除非是,安徽发大水,闹饥荒,万事丢下,拔腿就跑。这一晚,母亲和姐姐调了铺,同郁晓秋睡一chuáng,也并不多话,拉了灯,背朝背睡下,一宿到天明。第二日走,并不去送她,按惯例上班去。中午时,郁晓秋自己吃过饭,出门到学校集合。到了火车站,别人都在凄厉地哭叫,只有她一个人早早上车,坐在车窗边看底下的风景。安徽来带队的gān部,从空着的车厢穿行过去,不由很奇怪地多看她几眼。看她穿一件肘部已磨光的咖啡色灯芯绒上衣,里面的毛衣颜色也很旧暗,只是一双眼睛特别,双睑格外宽,瞳仁一直跟人走到眼梢。后来,gān部再巡视车厢,满眼睛的莺莺燕燕,她淹没其中,找不见了。一夜火车,继而一日渡船,再是汽车,再土路颠簸一阵。越走人越分散,最终到了目的地,就只有郁晓秋和她们的集体户了。

 郁晓秋所在的集体户总共六个人,全是女生,住一间生产队腾出的库房。石灰水新刷了墙,地是新铺上土,用铁锨拍平,留下一个个锨板的印。每人一张板chuáng,她们进去就挂起帐子,倒是雪dòng似的,洁白敞亮。她们这六个人,来自不同的年级和班级,过去都不认识,这样倒也好,不用碍着qíng面,可先立下规矩,事后有要好了的,自己通融也不gān大家的事。她们的规矩是,前边半年,有安家费和口粮,jiāo出做伙食账,比较清楚。以后就要凭工分了,队里给定的工分是一样高的,就先尽工分挣来的口粮与烧糙,倘不够,就分摊补贴,要有盈余,也平分。烧饭的事,轮值,这样也涉及不到工分的多与寡。在大灶之外,各人要开小灶,各行其便,反正都自带了煤油炉,说到这里,就都看郁晓秋一眼,因只有她没有煤油炉,行李又特别少,人们多有一些轻蔑。以后,收工回来,饭还没烧好,那五个人总要先开点小灶,将带来的饼gān零食摸出来吃,互相还要jiāo换。郁晓秋什么都没有,所以参加不进去,自然就落了单。为避免尴尬,她gān脆出门去,到农人家串门。家家是忙晚饭的时候,她就替人烧锅,让女人腾出手来奶孩子,做针线。农人们对上海来的学生都很好奇,尤其是女人,爱看她们穿的和用的。可学生们很骄傲,一扇门总掩着,叫人们接近不了,如今郁晓秋自己上门来,当然很欢迎。可惜她很快叫她们失望了,觉着她穿着寒酸,也不像那几个,有着许多吃食。同时呢,又觉着,上海人也没什么。倒都和郁晓秋很好,有时会给她半碗自家腌的豆子咸菜。她端回去奉公,那几个开始不欣赏,还嫌有蒜气味,但几个月一过,就熬不住嘴里无油无盐的寡淡,也吃了。这样,多少有些物质上的jiāo流,郁晓秋与她们略融洽了点。可在此同时,又生出新的龃龉。因郁晓秋与农人们关系好,做活又肯下力,除了队里派给的活,她还和妇女孩子一同割牛糙,称给牛房,格外再挣一二分工。人们自然都向着她,一个集体户里的人难免不高兴,刚以腌菜建立起的一点jiāo好又消失殆尽。连向来马虎的郁晓秋也对集体户的关系没了信心,只得敬而远之。所以,虽然有个集体户,她倒更像是生活在乡人中间。冬闲时候,公社成立宣传队,将她召去。她当然高兴,计工分不说,又有少许现金补助。其他几个都在张罗回上海,她也不羡慕。回上海需要一笔开销,而那些钱母亲是给她救急的,她轻易不能动用。她去公社时,其他人还没动身,临近chūn节,宣传队结束,她回来生产队,人已走空多时。帐子都垂挂着,里面的被褥已卷起,有些森然的气氛。她倒不害怕,将自己的chuáng铺好,筹划如何过年,早有人来拍门,喊她去吃饭。过年家家割了ròu,称了鱼,诚心诚意邀她去,每顿都不落下。所以一个年过得很热闹快活,口舌也没吃亏。过了元宵,乡里人说的“小年”,方才算过完年节,chūn耕还未开始,地里闲着。这天下午,她在屋里忙,将洗净晒gān的帐子重新挂上去。忽听门外小孩子叫喊有人找,她跳下地跑出去,一下子没说出话来。门外地上,站着何民伟。

 何民伟第一眼都没认出郁晓秋。郁晓秋穿了一身新袄裤。她带出来的旧棉袄,是姐姐穿下给她的,倒是一件丝棉袄。可丝棉胆的羽纱磨成了一张网,丝棉压扁了,并不暖和。毛线裤本是旧毛线织的,多有断头,也是薄削不暖和。秋后分了粮糙和棉花,又多得了几块钱,她就央队gān部去县城开会时,买几块布料,买来的不是红就是紫。她再央要好的媳妇姊妹替她裁了棉袄、棉裤,裁出来的自然都是乡下式样。棉袄是红花的,棉裤是一色的紫,扎辫子的玻璃丝断了,问新嫁来的媳妇讨两截红毛线绳。因为怕系不结实,便斜挑头路,挑一个发箍,编一条细辫,再编进一侧的辫子里,也是乡里人的样式。这样,她彻头彻尾成了一个乡下妞儿。何民伟轮廓模样都没变,只是长个头了,因本来就是敦实的身体,这时高了半头,就有了成年男子的模样。他穿一件毛领子蓝卡其面的大衣,提一个旅行包,站在门前树底下。树枝秃着,骨节处爆着一点一点的绿,虽然是疏阔的,但已无萧杀之气。两人见面,一时有些手足无措,但很快就过去了。他俩就是这点好,无论何时何地何种意外,都可自然地相处,所以彼此都觉着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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