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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爱比尔_王安忆【完结】(8)



 次日,美国人便来到阿三的画室,后面自然跟着评论家和那位翻译。美国人看阿三的画的时候,神色一扫前日晚餐上的傻气,显出严格挑剔的表qíng。他不再与阿三多话,而是向评论家提出问题。阿三在一旁听着。美国人的问题虽然与绘画艺术无关,却带有商业方面的见识,他说:这些画看起来与西方画几乎无甚区别,假如将落款遮住,人们完全可能认为,是一个美国画家的作品,那么,在市场上,将以什么去引注意呢?评论家说:一个中国的青年艺术家,在十多年里走完了西方启蒙时期至现代化时代的漫长道路,这本身就是一件值得引起注意的事qíng。美国人就加重了语气说:可是我指的是,把落款遮住,我们凭什么让人们注意这幅画,而不是那幅画,在我们西方,这样画法的非常多。说着,他将阿三新完成的那幅百货公司的人群的画拉到跟前,说:这完全可以认为,画的是纽约。评论家说:在我们这城市,现在有许多大酒店,你走进去,可以认为是在世界任何地方。美国人接过他的话说:对,可是你走出来,不,不需要走出来,你站在窗口,往外看去,你可以看到,这并不是世界任何地方,这只是中国。阿三不由暗暗叹服这个美国人,他决不是看上去那么简单的。然后,他总结道:总之,西方人要看见中国人的油画刀底下的,决不是西方,而是中国。评论家丧气地说:那么国画,还有西南地区的蜡染制品,不是更彻底的中国?美国人宽容地笑笑:这个问题我们已经讨论过了。

 美国人这次来,没有买下阿三一幅画,但他对阿三说,他认为她是有才能的,他还是会买她的画。过后,评论家向阿三抱怨,说美国人出尔反尔,他本来特别qiáng调的就是中国青年画家的现代画派作品,现在又来向他要差别。阿三却说她懂美国人的意思,只是觉得为难,当她拿起油画刀时,她的思想方式就是另一种了,这是一个形式和内容合为一体的问题。评论家要她说得明白些,阿三解释道:你看,我用毛笔在宣纸上作画,我的思想就变得简约,含蓄,我是在减法上做文章,这个世界是中国式的,是建立在 略 上的;可是,画布,颜料,它们使我看见的却是 增 上的世界,是做加法的,这个世界正好和中国世界相反,一切都是凸现,而后者却是隐匿。评论家不由地点头。阿三接着往下说:中国人的思想就像是金石里的yīn刻,而西方人则是阳刻。评论家说:那么能不能用油画刀作yīn刻呢?阿三没有回答。她觉得自己已经接近事qíng深处的核心,可是却触及不了,有什么东西将思想反弹回来了。

 但这些并没有阻碍阿三继续画画。她决心从另一条途径入手。她搞来许多碑拓,仔细看那些文字的笔划,以及风蚀的残痕。她想:中国画里的水墨,其实黑不止是黑,而是万色之总。因此,她在用色上应当极尽绚烂浓烈之能事。中国意境不是雅吗?她就用俗丽来表达雅,中国意境不是有余地吗?她就用繁复庞杂去做余地。她相信两个极端之间一定有相通之处。接下来的一批画,便是在此思想下画成的。依然是色块与色线,以魏碑为形状基础,很细致的笔触,皴染似的,又像湘绣,织进百色千色。她刚画完一幅时,自己都有些惊奇,但她并不急着往外拿,直等到画成一批,才将它们环壁一周,请评论家光临指导。

 现在,阿三渐渐有了些名气,外国领事馆举行活动,也常常会寄请柬给她。当然,她不再去美领馆。她把美领馆寄她的印花请柬划一根火柴,慢慢地烧掉,眼前就好像出现穿了黑色西装微笑迎候的年轻外jiāo官比尔。其实,这时比尔已去了韩国。

 阿三在这些聚会里,身边也能聚起一群人了,有些与那女作家分庭抗礼的意思。而且,她不必像女作家那样声嘶力竭地表现,她年轻,打扮不俗,有卖画的好成绩,再加上一口好英语,自然就有了号召力。开始时,她能感觉到女作家敌意的眼光,还有加倍努力的夸张声势。心中不由暗喜,知道这是冲着自己来的,说明她占了些优势。再接着,女作家就来向她套近乎了。一见面就像熟人似的,上前夸奖阿三的裙子,还有手镯,并且把阿三介绍给她的熟人。阿三自然就很友好,向她请教些事。转眼间,两人就成了好朋友,肩挨肩地站着,然后再分头各自去应付自己的一伙。有几次两人jiāo臂而过,就很会心地笑。晚会结束时,女作家便向阿三发出邀请,去她家玩。

 女作家住在西区一幢花园洋房的底层。独用的花园并不大,收拾得很整齐,有几棵树,巴掌大的一块糙坪。这天她举行的是化装舞会,每个来宾自己设计服装,然后再带一个菜。花园的树枝上点缀了一些小彩灯,放了两把沙滩椅。她自己装扮成黑天鹅的样子,穿了紧身裤,走来走去招呼客人。她的丈夫也很凑趣地戴了一个纸做的眼罩,腰上佩一把剑,算是佐罗,忙东忙西的。阿三把自己化装成一只猫,其实不过是在头上戴一只纸冠,妙的是她在屁股后头拖了一条尾巴,这使女作家很感激。因为除了几个外国人装成中国清朝人,还有一个德国小伙子穿了红卫兵的服饰,其余的客人要么不化装,要么就是不得要领,只是穿着讲究些而已,女客们大多是很拘礼地穿一条曳地长裙。说是化装舞会,其实只说对了一半。

 阿三望着满满一房间的人,想起朋友曾经说过的话:凡是能进入她家客厅的,都能拿到外国签证。这说明了这客厅的高尚。此处有些什么人呢?有一个电影明星,有歌剧院的独唱手,角落里弹钢琴的是舞蹈学校里的钢琴伴奏,有文风犀利的杂文作家、专在晚报上开专栏的,有个孔子多少代的后人,在这城市里也算个稀罕了,还有些当年工商界人士的孙辈,再有一个市政府的年轻官员,是自己开着汽车来的。

 陆续来到,先是喝饮料,然后吃晚餐,一边吃一边就有出节目的:唱歌,讲故事,说笑话,变戏法,还有出洋相,晚会就到了高xdxcháo,大家开始跳舞,还有到花园里去聊天的。聊着聊着,就见落地窗里,一队人肩搭肩地扭了出来,将聊天的人围起,绕着转圈。阿三排在最后一个,就有排头的那个去揪她的尾巴。树枝上的彩灯摇动起来,花园里的暗影变得恍惚不定,队伍终于有点乱,互相踩了脚,最后谁被椅子绊倒在地,才算结束,纷纷回到房间。

 女作家忽然拍着手,招呼大家安静,说要宣布一个消息,录音机关上了,嬉闹停止了。女作家从人背后拉出一个女孩子说:劳拉下个星期要去美国。大家便热烈地鼓起掌来,有调皮的立即奔到钢琴前,在键盘上急骤地敲出 星条旗永不落 的旋律。这位英文名叫劳拉的女孩,此时成了中心人物,人们围着她问长问短。一些片言碎语传到阿三耳中,是在议论美领馆的签证官员,一个男的好对付,另一个女的,是台湾人,不好对付,如何才能避开女的,排到男的上班的日子。阿三正竖起耳朵听着,忽然有人拉她的尾巴,回头一看,是女作家。

 女作家递给阿三一碟蛋糕,悄声说:劳拉看上去年轻,实际已经三十多了,从云南cha队回来后,至今没有男朋友,工作也不合意,这回去美国是读书签证,前景怎么也难预料。女作家脸上出了汗,洗去些脂粉,肤色显出青huáng,看上去很疲惫。她láng吞虎咽地吃着蛋糕,嘴角都粘上了白色的奶油。又接着说:劳拉的父亲当年是圣约翰大学毕业,家里很有钱的, 文化大革命 被扫地出门,从此一蹶不振。然后她用手里的勺子指了指那化装成红卫兵的德国人,说:这种纳粹瘪三,算什么意思!被她骂做 纳粹瘪三 的小伙子不知道她在说什么,笑微微的,朝这边举了举酒杯。她俩便也一起朝他笑笑。阿三忽然有些喜欢这个女人。她吞下最后一口蛋糕,抹了抹嘴,带了股重振旗鼓的表qíng,离开阿三,再去酝酿下一个高xdxchá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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