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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山之恋_王安忆【完结】(23)



    外界的与内心的种种障碍,隔离了他们,这隔离使人生出无穷的想象,想像力培养着爱qíng。他们似乎仅是在一夜之间发现的,那爱qíng是喷薄而出,光辉灿烂的一轮红日高悬。两人都战栗了。他,只是退缩,躲避,恨不能将自已藏进一只坚硬的蚌壳,以度危难。无论心里是多么的渴望,他都可以压制下去。这完全不是因为勇敢,只是因为生生的懦怯与懒惰。而她,则是到了非要行动不可的时候了。

    这一日,他一个人百无聊赖地在拉琴,手指头懒惰地在琴键上爬来爬去,拉的什么,连自己也不甚清楚。喑哑的琴声断断续续在院子的空地上回dàng。忽然,她走了进来,手里拿着鲜红鲜红的毛线,已织成了大半件毛衣,是一种极复杂的花样,似乎有着很多层,很多层次的花样jiāo替凸起,显得十分华贵。她两只手仍在不停地织,只用脚跟踢了踢开着的门,然后就径直走了进去。他不由慌乱地“呼啦”合拢风箱,扣上皮带,卸下琴来。卸了一半又觉不妥,重又套上,打开皮带,接着拉。又不知拉什么,听凭风箱自己滑下,咝咝地漏气。

    “喂,”她在他近处的椅子上坐下,说道,“你拉你的。”

    “哎。”他应道,便开始拉一支忽然记起的曲子,拉过了两句他才想起,是小女儿从幼儿园学来,时常唱的那支:生产队里养了一群小鸭子。

    “喂,别拉了。”她又说。

她笑了,笑得前仰后合的-1

    犹如大河决了堤,他们身不由己

    琴声戛然而止。四下里静悄悄的,没有人走拢过来,也没有说话的声音,格外的安静,是一种屏息敛声的安静,叫人觉得四处都是隐蔽的耳目。可是,如今也顾不得许多了。他紧张得几乎停止了呼吸,只有心在剧烈地跳。他竟以为她已经听见了自己的心跳,羞愧与窘迫得苍白了脸,不敢看她,又觉不妥,还得看她,眼睛走到半路便坚持不了,妥协了,低垂下来。

    她只是飞快地织着毛线,然后用左手捏住针尖,腾出右手抽毛线,抽了几股,才说:“一个破琴,有什么拉头!”

    他慢慢地松了一口气,勉qiáng笑道:“我本不是拉手风琴的,学的是大提琴。”

    “你自己怎么不买一个大提琴?”她又接着织毛线,问道。

    “买了又有什么意思。”

    “难道不买才有意思?”她怒冲冲地说道。

    他这才笑了:“大提琴需要乐队,坐在乐队里拉大提琴,我才觉得有意思。”

    “那就买个乐队!”她说。说罢,两人都笑了。笑的时候,彼此互相看了一眼,都觉心里一亮,有什么沟通了似的,又像建立了什么默契似的。

    “我真是个倒霉鬼。”他轻松下来,话有些多了,“千难万难调来此地,就为了上歌舞团,可是歌舞团又解散,弄到头,倒像是专为了文化宫而来的。”

    “怎么,来亏了?”她瞥了他一眼。

    他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预感到将要发生什么,他又害怕,又有点期待。

    她只是不说话,一针一针织着。过了一会儿她才慢慢地说:“文化宫不错,清静。要到工厂,你试试。我原先在果品公司上班,一天八小时净是站着,还要和些二流子打jiāo道,那才是倒霉呢。”

    “怎么还有二流子?”他不解地问。

    她看了他一眼,又笑了:“二流子就是二流子呗。”

    他不好意思再问,心下还是纳闷。

    她这才缓缓地解释道:“我在那里站着,就有不少臭男人故意来买gān果,实际并不真为了买gān果,懂吗?”

    “懂了。”他说,却有些难堪,不敢看她。

    “我不算难看吧?”她忽然问道。

    他嗫嚅着没办法回答。

    她笑了,笑得前仰后合的。笑过了,又说:“我的毛衣织得好看吗?”

    她将织了一半的毛衣展开,举起来,遮住了脸,叫他看。他只得回过头去看。

    太阳在她身后,将毛衣照得透亮,她的轮廓便清晰地映现了出来。原来那毛衣花样是单薄的,网眼重迭,给人厚实的感觉。然而毕竟是有了遮挡,他镇定下来看着毛衣后面映现的那姣好的轮廓。而她在毛衣后面,却将他看得清清楚楚。她终于看见了他的眼睛,心里有了把握,快活极了。他忽然发觉那毛衣后面眼睛神秘地闪烁。就像星星在夜空里闪烁。一阵慌乱,转回了头,喃喃地说:

    “好看。”

    她这才将毛衣放下,继续织着。

    这一会儿,他们谁也没有说话,沉默了一会儿,她忽又问道:“你刚才是说我好看,还是毛衣好看?”

    他见她故意装憨,叫他难堪,便有些气恼。可又实在觉得她可爱,只得回答:“都好看。”答出之后,则是脸红心跳,几乎想逃跑。

    她自然是觉出了这个,便放过了他,随便地扯了一些油盐酱醋的闲话,告辞走了。走是径直地走了出来,连看也不再看他一眼,反叫他怅怅的。

    有了这一次以后,他们的关系便像解冻了一般,又往来了。说的虽是闲话,可却有了不同寻常的意义。并且往来得十分密切。她几乎每日都在他办公室里坐着,那同屋的同事总是识趣地避开,给他们方便。他们心里虽是不安,可是头脑昏昏的,已经不在乎那些了。竟有一日,他到了她的打字室。隔壁是领导的办公室,领导是不坐班的,白天游艺室又不开,整幢小楼,几乎空无一人。他们两人坐在空dàngdàng的楼里那间狭小的房里,忽然有些说不出话来。那辽辽的空寂与这狭狭的距离,都在bī迫着他们,bī迫着他们说一些有意义的话。那些平日里的闲话在这里,便显得又无聊又做作,谁也说不出口了。沉默了半天,她从打字机前的高凳上站了起来,他的心陡地缩成一团,几乎要闭过气去。他感觉到她在朝自己走来,他们之间本只有一步之遥,可是不明白她怎么会走了那么长的时间。他头晕了,天旋地转。她站在了他的跟前,他支持不住了,实实在在支持不住了,竟向她求援地伸出手去,她也正向他伸着手。他们只有抱了,如不互相抱住,他们便全垮了。当他们抱住的时候,心里反倒一下子轻松了下来,解脱了什么似的。他抱住她的火烫火烫的身子,她抱住他冰冷冰冷的身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窗外是蔚蓝的一块天,有着几缕淡淡的云彩,慢慢地飘移。他细长的手指在她脖领里轻轻地摸索,犹如冰凉的露珠在温和地滚动。她从未体验过这样清冷的爱抚,这清冷的爱抚反激起了她火一般的激qíng。他好似被一团火焰裹住了,几乎窒息。这是快乐的窒息,哦,他们是多么多么的快乐!哦,天哪,他们又是多么多么的罪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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