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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蒙时代_王安忆【完结】(24)



    她们当然看得出他在那一伙里的位置,不怎么把他放在眼里,心里却也觉着他可爱。xingqíng是一个原因,另外就是,他竟长得十分排场。他个头很高,而且结实匀称,不像小兔子那样细溜的一条。肤色是象牙白,额、鼻、嘴的线条有些稚气,眼睛黑亮亮的,笑起来,简直是烂漫。他令人轻松,她们对他就比较随便。有几次,居然忘记了与他们之间的藩篱尚未打开,颇为自然地迎面笑一下,走过去了。他呢,比任何人都率真,他早已经丢掉佯装,认她们作熟人了。于是有一日,想也没想地,将自己的自行车朝她们跟前一推,而她们呢,一阵手忙脚乱,到底没让它完全倒到地上,扶住了。她们中的一个上了车,其余的拥住她,车却一径地歪向一边,眼看着上面的人就要掉下来,还是要靠七月。他分开众人,一个人托住车后架,不由分说往前推去。只听一声锐叫,车子已经骑起来了。接着,事qíng就变得顺利了,她们轮番地上车,由七月推着骑去。很快,七月就满头大汗,可他就像有无穷的力气,跑得风快,就像一匹大马,快乐的大马。当跑过他们一伙身边,他们就夸张地叫着:加油,加油!是讥诮七月,却掩不住一股子艳羡。这一幕可真是招摇,cao场里的人都让出去,站在周边甬道上看,看一个英俊的青年和自行车赛跑。因为他其实已经松开了手,骑车的人却不知不觉,可他还是跑着,一点没拉下。

    事qíng就这么开了头,很快,cao场就变成了自行车训练场。他们的自行车,一架架地到了她们的身下,她们都已经出师了,围着cao场飞快地骑,一圈又一圈。他们呢,怪声叫好。她们自是不理,骄傲地挺着身子,笑着,从眼前掠过去,轻盈得像一只燕子。她们那样子,简直是不规矩,她们才不管世人的眼呢,本来心里就憋了一股疯劲,原先的矜持不过是拿腔拿调,这会儿就怕要上天了。他们心里其实都痒痒的,可到关节处,男生就不如女生放得开,他们缩在边上,声气已经被压下来了。不知是谁发了令,他们一哄上去,企图夺回他们的车,可她们一扭车把,只觉耳边一阵风,让过去了。返身再追,她们又骑远了。他们撒开腿在cao场上围追堵截,终于抓住后车架,自行车奋力挣一下,挣到凹陷的沙坑,一坑的麻雀冲天飞起,双双倒在沙坑里。远处看起来,相当不堪。可是他们怕谁?最后,他们夺回了自行车,她们呢,纷纷上了他们的车后架,呼啦啦地出了校园。

    这城市表面上看已经没什么颜色,缟素得像戴了孝,内心可不安分。这一行小男女从街上过去,城市的表qíng立刻就轻俏起来,露出暗藏的风月。在这条著名时尚的街两边,其实是千家万户的柴米生涯,如今街上的繁华收起来了,那柴米人家掩着的,不入流的风qíng却一点一点漫出来了。可是,哪能像他们这样肆无忌惮呢!

    她们都是居住在这个街区里,在这里长大,她们从光照不足的窄弄里走出,华丽的街景扑面而来,她们就有办法将这qiáng烈的比照调和起来,调和成一种特别的格调。这城市其他任何街区里,都见不着这样风度的女孩子。她们挺时髦,又很家常,挺虚荣,又很文雅。知道法国吗?这街区曾经是它的租界,就有着巴黎的遗风呢!人们通常说“淮海路上的女孩子”,就像说“巴黎女郎”,指的就是她们这样的。摩登世界的小女主人。看上去,她们浑然不觉的,事实上,她们天生就有自觉xing,或者说自觉的本能,晓得别人怎么看自己。比较起来,小老大沙龙里的那些女孩子,都是木讷的,也是因为养尊处优,就不在意。不像这里中等人家的女儿,将自己的家当收拾得一清二楚。

    此时,她们坐在那些人的车后架上,风将他们的军衣鼓成帆,她们的心也鼓胀起来。扑鼻是陌生的新鲜的气息,是与这街区完全不同的气息,一股有魄力的气息。所谓魄力,不止指个人的能力,还包含着权力的意思。她们也是比小老大沙龙里的女孩子有世故,别看那些个人谈天说地,指点江山,胸襟广大。胸襟大有什么用,她们却是在具体的世事里,虽然看到的也是现象,可却直指本质。“沙龙”,有什么?巴黎的jīng神实在还是在街头。看他们这些外来者,飞驶过街道,似乎这个城市已经变质,却是合乎它的本xing,这本xing就是趋炎附势。这样,你就可以知道,她们随他们乘风而去,有多么叫人眼热了。在这都会风qíng之下,又有多少的势利心。

第三章.姐妹

    她们其实成份各一,舒娅的家庭论起来应该属于小兔子他们的阶层。她的父母是第三野战军下的文化兵,进城后驻扎南京,她就是出生在军区大院,属前边所说海鸥同母异父的弟弟妹妹那一代人。不过,她还没长到穿一身花,头顶一大个蝴蝶结,满口南京话,与小伙伴们饶舌的年龄,就随母亲转业迁到上海了。上海这城市,有许多三野的后代呢!对幼年的生活,她已没什么记忆,要说有一些,那也是经大人反复提醒造成的印象。比如在一个四面镜子的练功房,被几个阿姨叔叔传着抱来抱去;比如送托儿所不愿去,哭着喊,“我还小,我还小”;还比如,她和另两个同龄的小朋友抢一辆三轮自行车……她这个人生xing有些混沌,大院里的粗放的生活到底也会有作用,对什么都不大上心,人说有“糊涂福”的那类。她母亲带着她,还有抱在手里的妹妹,再加一个保姆,由机关总务部门的职员带了来看房子。母亲还是部队观念,以为和行军途中号房子的意思差不多,随时都可能开拔,事实上也是,她父亲不还在军区吗?母亲只要了一大间和一小间,是将一层楼面破开来的,于是,厨房和厕所都需公用。不想,这一住就再没走,直到她父亲也从军队转业到地方,一家人一径住了下来。这样就可知道,她们家是挤住在左邻右舍中间。淮海路两旁,所住大多小康,这条弄堂也是。舒娅先全托在机关幼儿园过了两年,那生活还有些接近大院里的,相对独立,和地方上的民qíng民俗隔离着。七岁时上了小学,小学校就分散在弄口沿街的民居里,从这时起,舒娅便完全融进了弄堂的生活。

    她开始学说上海话,一学即会。小孩子学语言都快,但总也有个人的条件问题,像她妹妹就不行,上海话没学好,还弄得有些大舌头。舒娅属于那种感官反应敏捷的孩子,学什么像什么。她说上海话像炒豆一样,又轻又快,很快就变得饶舌。她还学会了和小朋友手勾手地去小烟纸店买零食吃,那种滚了甘糙,用桔梗还是萝卜条制成的东西,含在嘴里,酸、咸、苦、涩,混成一团,再洇染开来,那味道说不上好还是坏,就是有一股子促狭。弄堂里的女孩子,大凡是这种东西喂成的xing子,她们再豪慡的人,都有些促狭呢!只要看看她们闹的小别扭就知道。舒娅挺能兴是非,一会儿和这个好,一同说那个的坏处,一会儿和那个好,数落这个的坏,就和海鸥厌弃的南京妹妹们一样。市井里的孩子其实都差不多,差的那一点是作派,作派这事qíng怎么说?就这么说吧,舒娅搬口舌,舒娅也唱“FALLINGDOWNFALLINGDOWN,LONDONBRIDGE‘SFALLINGDOWN”,当然,是唱成“马林当,马林当,大家都来马林当”。总之,舒娅多少学得俗了,被母亲骂,骂什么呢?骂她像“老百姓”。这骂名不大妥当,却说明问题。骂归骂,她依然兴兴头头的,学习成绩中不溜,方才说过,她不是个上心的孩子,还有点缺脑子,可凭她活跃的xing格却在学校挺受注意,少年宫欢迎外宾让她去参加,合唱队也有她的份,少先队里担任了小队长的职务。到了小学毕业考中学的时候,这些社会业绩全派不上用处了。她在学校里的影响,又难免造成假象,所填志愿就偏高了,结果落到眼下这所区级中学。自然要受母亲骂,流了一通眼泪,你以为她很痛心,一转脸,和同学参观新校园去了。中学离家有十五分钟路途,单是这点就让她喜欢上了,穿过大半个街区去和来,上学变得很郑重,有些走进社会的意思。中学的同学,来自更宽的范围,不像小学,根据地段划分,多是一条马路,甚至一条弄堂的,而现在,几乎遍及一个区,她的社jiāo面也更广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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