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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蒙时代_王安忆【完结】(37)



    过了三天,神秘来客再次光临。与上次不同的是,没有敲门声,等他们鱼贯走上楼梯,房间里人听见了他们的脚步声。就好像有人替他们留了门,这人是谁呢?他们径直进了祖父的房间,房门掩上,整幢房子又屏住了声气。再是三天,神秘来客又来了。这一回来,谁也不知道,只是嘉宝的兄弟起夜的时候,睡眼惺忪地看见他们走过身边,其中一个还伸手在他肩膀拍了一下。第二天和大人说起,方才知道又来过了。自此,神秘来客已不叫他们那么骇怕了。当神秘来客到来的时候,房子里的空气明显轻松下来,各房间里有了些进出,就有了动静。可祖父的房间依然闭着门。家中人开始jiāo谈,猜测来人究竟是谁,又与祖父做些什么,竟然一夜又一夜,似乎,祖父与他们有着不寻常的关系。可是,没有人敢去问祖父,祖父呢,神色依然如常。这一晚,神秘来客说笑着上楼来,他们也变得松弛了,经过嘉宝的亭子间,嘉宝忽觉着有一个声音挺耳熟,可她却想不出是谁。于是她将门拉开一条fèng,向外看了一眼。这一眼让她吃惊不小,楼梯上那一串背影分明是她认识,就是南昌小兔子一帮人。不等她回过神来,那帮人已进了祖父的房间。嘉宝心怦怦跳着,蹑着手脚下楼去,穿过厨房,推开后门,后门口静静停了几架自行车。她认出了他们的车。嘉宝站了一会,定定神,三步并两步,回了自己房间。她怔怔地坐在chuáng沿,微微打着战,她想她闯祸了,神秘来客原来是她引来的。这个家刚刚太平了几日,谁晓得会招来福还是祸!此时,她又想起各房之间的一些裂隙,面上没什么,可底下却互相觊觎。她如此jiāo友不慎,会给叔伯婶母留下什么话把啊!平日里,大人是一句话也不许他们说错的。她越想越怕,心事重重,好在生xing疏阔,竞在无穷的忧虑中睡过去了。

    神秘来客不是别人,正是南昌一伙,他们潜入嘉宝家中,是为和她祖父,一个老资产者聊天的。

    初次见面,双方都不知该怎么称呼,她祖父到底沉着,一律称他们“小将”,既是尊敬他们的身份,又不让长幼之序。他们拖延一时,然后才决定称顾老先生。“先生”这个称谓用在此实在很妥,它划清了阶级分野,同时又合乎礼貌,当然,是旧式的礼貌。顾老先生一时不大能确定小将们的来意,小将们呢,只说“聊聊”。于是,双方坐下来,开始聊。小将先是要顾老先生端正对革命的态度,老实jiāo代问题,要合作,不要生离异之心——顾老先生嘴里一一应道,人慢慢仰靠到沙发里,心里已明白了一二分,无非是闲得无聊,与他来“寻开心”,不晓得是哪个儿孙辈的狐朋狗友,只是“顾老先生”这个称谓有些意外,好像统一战线又回来了。小将说完,顾老先生自然要作些回应,为表示郑重,他先静一会儿,然后开口了。他说,他虽然是剥削阶级的人,可他其实很受共产党的恩惠,并且知恩图报。你们知道旧社会吗?他的眼睛在眼皮底下扫了他们一圈,绑票,拆白党,放鹞子,哪怕身无分文的穷汉,还要防着“剥猪猡”,这是指社会;生意道上更是凶险重重:外国货抢市场,外国资本争地盘,外国人有租界撑腰,喉咙都要响三响,不是说半殖民半封建吗?半殖民比半封建凶,就算是半封建这一块里,同行间还要互相倾轧,共产党的天下,是清明世界啊!顾老先生叹息一声,结束了。可是,小将说,工人阶级呢?他们还要再受你们一重压迫。是,顾老先生同意。关于这,你有什么可说的?小将追问。无言以答,我服罪!顾老先生说。在他的驯服里,似藏着一点戏谑。好,那么就谈谈你的发家史吧!小将们换了个问题,显然不打算就此结束,而是要重新打开缺口,深入下去。这是一部罪恶史,顾老先生说,所以我劝小将你们还是不要问,免得中毒。这一回小将们回答得很有力:我们有批判的武器。

    顾老先生“哦”了一声,再沉吟一会:那就要从肥皂说起了,说起肥皂,几乎人人会做,煤球炉上坐一只洋铁罐头,扔进去石灰碱,油脂,烧到大滚,起粘,再冷却,合扑倒出来,切成条头糕,就是肥皂了;上海过去有许多白俄,都是十月革命逃亡出来的贵族,就有人做肥皂,自产自销,立在马路边,有人走拢,就拖过来,拉起一只衣角,牙刷沾了肥皂水刷出一块白,要人家买,他们的肥皂气味很怪,有一只特别的佐料,人就称“臭肥皂”;这么多做肥皂的,本低利薄,德国固本肥皂厂都没了兴趣,盘给中国人,这说明什么?说明中国工业的落后,连一块肥皂,都要由德国人到上海来开厂;同时,也说明,这么小小的炉灶,一只两只不算什么,十只廿只,也不算什么。一百两百,一千两千,拢总一起,就不可小视了,硬碰硬挤走了德国人!小将们说:这算不算工业救国呢?顾老先生一口生脆的宁波话,有一股不容置疑的qiáng硬,他从沙发里欠起身子,直望着面前的年轻人:请小将批判指正!

    小将轻轻咳一声,说:顾老先生不要回避剥削的本质。顾老先生作出聆听的表qíng,小将们就开始说起“剩余价值理论”。从劳动时间决定价值说到历史唯物主义,再说到利润及剩余价值。面对顾老先生诚恳的请教的态度,他们又进一步,以肥皂为例子进行分析说明,比如,你的工人——顾老先生说,你们指的是阿四?你只有一名工人?顾老先生补充说:后来阿四又带出来阿六。好,就算只有阿四和阿六,你给他们多少工资?包吃住,阿四每月三元,阿六两元,顾老先生说。你看,你所得的利润肯定大大超出。可是,顾老先生带着一种天真地辩驳道,向小将请教,这只炉灶是我的,石灰碱,油脂,模子,也是我的,我还要去买做下一炉肥皂的石灰碱,油脂,煤……小将说:你说的是生产资料,利润是扣除生产资料的所余。哦,你们说的是净赚的意思!顾老先生懂了,我承认净赚的我是拿了大头,可是,许多关节是要我去打点的,比如,地痞流氓,那时我们住南市九亩地,有个王瞎子,其实是个明眼人,叫他瞎子是因为他走进走出戴一副墨镜,像瞎子一样;他也算不上是正宗的流氓,正宗的流氓是杜月笙,杜月笙,小将们知道吗?这又是一桩大流毒,不知道也罢了;正宗的流氓是讲道理的,所以叫“黑道”,王瞎子这种小瘪三,没什么道行,大动作也做不来,只会恶势做,煤饼里藏一只pào仗,炉灶踢踢翻……顾老先生口若悬河,好不容易截住他,将话头再扯回来——一只炉灶,两名工人,阿四和阿六,然后是怎么发展起来的?顾老先生又靠回到沙发里,长出一口气。此时,夜已经深了,风从窗户chuī进来,将窗帘鼓动着。

    从哪里说起呢?顾老先生的思绪到了很远的地方,声音也有些变,方才的油滑忽然问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真实的感慨,老头的内心被什么触动了。这种严肃的qíng绪感染了屋里的人,他们沉静着,等待顾老先生整理思路。谈话从这时起,开始进入正题——我的家乡是浙江镇海车渡后顾村,家中有几亩山地,种菜竹为生;那个后顾村,缩在山坳里面,那山应是四明山的尾脉,是个穷村,十几户顾姓中没一户称得上大人家,连个祠堂也修不起,只有一个香火牌座,但是,村里却有一个戏台;据老人说,明朝万历年间,村里出民夫守海防打倭寇,大获全胜,朝廷下御旨庆功,拨银子修的戏台,那戏台上方连四根石柱,刻了三皇五帝夏商周——顾老先生脸上浮起一层温存的神qíng,好像回到儿时,捕鱼砍樵的岁月里。在这晚上其余的时间里,历史一直在这小山村盘旋,小将们没有催促,任凭老人的回忆恣肆汪洋,说和听的都入了神。他们起身离开时,说定三天之后再来,这三天里,请顾老先生认真思过,届时好给他们一个诚实的jiāo代。顾老先生从沙发里站起身,看他们出房门,然后下楼,最后是后门碰上的一声响。老人恍惚梦中,他不晓得方才发生了什么,他又说了什么,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他只隐隐觉着自己有些失态,他怎么会对这几个来历不明的毛头小孩流露出真qíng?起初只是为了和他们周旋,博得信任,好过了这一关——这二年里。他过了多少关啊——可是到后来,却没有控制住。老头有点沮丧,面上却声色不露。以后的几天,安然度过。照他的经验,那几个人不定会按约定时间来到,小孩子行事总是心血来cháo,不出三天,又会被别的事qíng吸引。但很奇怪的,到这一天晚上,老头一个人悄悄下楼,将后门司伯灵锁别上了。是生怕敲门声惊动邻里,还是内心深处,他在等他们上门?看到他们如约而至,他的心qíng十分复杂,觉着真的被“铆”牢了,不知何时能得脱身;然而,同时呢,他似乎又有几分欢迎,他发现自己并不那么排斥他们。这一回,他们走进房间,各人在上次的位置坐好,没作过渡,开门见山道:接着说。上回说到哪里了?他眨了眨眼睛,带着顽童式的狡黠,他哪里会忘呢,只不过试探对方,究竟是认真还是不认真。小将中的一名提醒道:说到你娘死,你爹将山地和你一并jiāo给你伯父,只身去了上海。他“哦”了一声——他们记得很清楚,果然是“铆”得很紧,他竟有点欣悦。他这一生,从来未对儿孙们讲过,甚至于,也没对自己从头到尾地理一遍,现在,对了这几个陌生人——看形貌就像是当年的绑匪,蒙面大盗,讲出话来却正统得很,又像是白道,多么奇异的世道啊!就这样,他对他们继续回顾生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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