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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蒙时代_王安忆【完结】(40)



    太阳渐高,暑气蒸腾上来,空气变得烘热。还是有风,被梧桐叶打散了,撒进来一些细碎的凉意。江南的气候带,给这城市和革命带去少许细腻的气质,缓和了它们的粗砺和酷烈。在这宏大的场面里,你要是仔细看去,就可看出一些小格调,一些闲qíng逸致,嵌在纪念碑刀凿斧劈的裂痕里,当光斜过来一点,石面上起毛的一层细茸,就是它。队伍又开始唱起歌来,唱的是同一支歌,但因为阵线拉得长,出句依次相距半拍到一拍,形成卡农的效果。声làng连起,甚是雄壮。沿街的窗户里探出头来,商店的店员也离开柜台,站在人行道。马路上洋溢着不问就里的喜庆空气。有巨型的锣鼓乘着载重卡车过来,击鼓的人站在特制的高凳上,仰着身子,鼓槌上的红绸缭乱地飞舞着,击的是丰庆锣鼓的点子。这显然是工人队伍的开道车,一股慓悍的气势盖世而来,非学生队伍可比。

    巨型锣鼓的卡车蛮横地在人流中推开一条道,就好像是被qiáng气流冲开。被惯xing所制,卡车过去一阵,人流依旧分成两边,中间留有二米宽的甬道。歌声在锣鼓渐远之后又浮上来,队伍继续向前,人流开始趋向弥合。就在这时,一支自行车队伍驶进来,将弥合上的人流义一次冲开。这支自行车队伍约有二三十架,骑车者都穿着军装,束皮带,臂戴红袖章,袖章上是“红卫兵”三个字。人数不算多,可因是这样的装束,又是飞快的自行车,就显得锐不可当。他们凌驾于大众的海洋之上,表明他们才是革命的正宗。然后他们也开始唱起歌来,唱的是“敬爱的毛主席,你是我们心中不落的红太阳”。他们纯正的普通话咬字,特别适合这样颂歌体的歌曲,庄严而且抒qíng。相比之下,大部队的歌声不禁显得混沌,如同蝇嗡。他们径直向前去,人流自动让开通道,看上去真是势如破竹。然而,这一示威仅只行进了几分钟,就只几分钟,它所含有的凛然,骄傲,不可一世,就已经彰显于众——几分钟之后,两股人流突然合拢,人们还没有回过神来,转眼间,自行车队横七竖八倒在地上,一伙大汉,挥拳向骑车人打去。他们是更年长,体魄也更魁伟,穿蓝色工装,戴安全帽,臂上也佩红袖章,是工人的造反队。有几个人口鼻流血,还有几个被团在人堆里,看不见了。只有自行车,几乎是扁了的,被轻轻提起,抛出游行队伍,有一架在行道树上弹了一下,像一片废铁皮似的,落地了。事qíng就发生在舒娅她们队伍边上,她们脸色苍白,身上起着寒颤。她们认出了,小兔子,七月,就在其中,南昌,不消说,也在里面,怎么会缺了他呢?嘉宝弯腰呕吐起来,丁宜男发现了,搀住她,自己也一阵头晕。

    其实,此时南昌已经挤出人群,推车走在人行道上。他今天穿的是一件海军军装,灰蓝色上衣,藏蓝裤子。事刚发端,他立即离开队伍,脱下红袖章。走在人行道上,他就像一个普通的行人。走了几步,看见前面树下停放着几架自行车,他将车推进去,锁上,徒步走去。身后传来叫嚣与惊呼,队伍拥前拥后,严重变形。他头也不回朝相反方向走,离开事发现场越来越远。他走在人行道上,底下是挤挤的游行队伍,他就像走在岸边,心里渐渐安定下来。这时,身后传来一个声音:胆小鬼!他没理会,不以为是对他来的。可那声音又响起了:胆小鬼!他回头看去,离他三五步的地方,站着舒拉,她连连地骂:胆小鬼,胆小鬼!南昌不理睬,径直朝前走,可她却跟着,有一次还从地上拾起一块石头向他掷过去。石头从他耳畔过去,听见“嗖”一声,晓得下手的狠。南昌心中恼怒,可此时此刻不便发作,qiáng忍着走自己的路。舒拉却不依不饶,越骂越大声,开始有人注意他了。南昌转身拐进路边弄口,一头扎进弄内的厕所。停了一会儿,潜出来,看见舒拉在弄口向里张望。他贴着弄墙拐向横弄,谢天谢地,横弄的弄口敞开着,通往另一条小街。小街上也是游行的队伍,唱着歌,他走进人群,终于脱身。

第四章.江那边

    那天,和丁宜男找小兔子无果,又在虹口兜了一圈,连南昌家的门都没找到。她们茫然地在狭长的四川北路上驶着,眼看暮色升起,心中不由惆怅。和丁宜男分手,嘉宝一个人回了家,就在这天晚上,他们来了,在楼梯上,和嘉宝碰个正着。嘉宝闪进亭子间,带上门,从门fèng里看见其中一个正回头对她笑。这一回,他们连口罩都没戴,回头的人正是南昌。嘉宝下决心等他们离去。非谈判不可了。看起来他们没有放过她祖父的意思,这么下去,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qíng。嘉宝关了灯,坐在chuáng沿,天光和市光透过薄纱窗帘,将屋内照得薄亮。弄内有野猫柔软的足音掠过,突然间断,是上了墙头。嘉宝此时很平静,一门心思等他们离开,然后追赶上去,与他们说话。至于怎么说,说了有什么效果,她并无考虑。在她简单的头脑里,向是走一步算一步的。这样也好,少许多心事。为了不让自己困盹,她在心里哼着歌,脚尖轻轻地敲着节拍,怡然自得的样子。她外表是个淑女,内心其实还是个孩子,要是听得见她哼的歌,就知道是那种幼时的儿歌,其中有那首“FALLINGDOWN,FALLINGDOWN,LONDENBRIDGESFALLINGDOWN”,当然是唱成“马林当,马林当,大家一起马林当”——由这些歌又想起一些往事,很好笑的,不由笑出声,赶紧掩住口,怕家人发觉她没有睡,醒着。时间一点一点过去了,她似乎都没怎么觉着,就听见楼梯上响起了脚步声。她轻轻推开窗户,看见他们鱼贯出了后门,弯腰开自行车锁,然后上车,驶出横弄。她看见祖父在后门口的身影,立了一会,进来,上楼去了。等祖父的房门“嗒”一声关上,嘉宝从chuáng沿弹起来,出了亭子间。为防止出声,双手撑着楼梯扶手,几乎是滑了下去。她从厨房推出自己的兰苓跑车,一溜烟地出了后弄。

    嘉宝一眼看见他们的身影,柏油的路面十分光亮,显得天地宽阔。他们行驶在马路中央,车速不快,其中一个还伸出手搭住另一个的肩膀,悠哉悠哉的。她伏身蹬车,嗖地蹿到他们面前,然后一转车头,对住他们。双方都下了车,他们说:你好!她倒说不出话来,停了一时,说,你们不要找我阿爷麻烦!他们就笑了:你“阿爷”很欢迎我们。嘉宝说:瞎讲!他们说:你不相信,问你“阿爷”去,我们很谈得来。嘉宝还是说,瞎讲。他们就说:真的,你“阿爷”还请我们抽雪茄,雪茄是放在一个紫檀木盒子里,四角包了银,这老家伙很狡猾,居然能瞒过抄家,硬是藏下了!说罢,嘻嘻地笑起来。嘉宝急了:求求你们,放过我阿爷,他老了,有些糊涂。他们一同反驳道:不,不,他头脑很清楚,我们都辩不过他呢!他和你们辩论了?嘉宝更急了,一下子哭了出来。他们说:你哭什么呢?这是正常的思想jiāo锋,现在是新民主主义时期,也是社会主义过渡时期,应该允许不同阶级思想成份存在,统一战线的思想,你懂吗?嘉宝低头抹泪道:我只求你们不要再纠缠我阿爷。他们就有些不耐烦了:这是我们和你祖父之间的jiāo往,与你无关。说罢,上车,从两边绕过嘉宝。兀自向前驶去。嘉宝怔了怔,掉转车头,尾随他们身后。他们并不理她,由她跟着。他们一前一后驶过两条马路,马路变得狭小,竟有一家店开着门,传出浓郁的面包的焦香味,弥漫了半条街。这家面包店正出炉最后一炉面包,有几个老主顾耐心地等在店堂里。面包店过去的弄口,是一家合作食堂,亮着灯,灶上滚着咖喱牛ròu汤,炒锅里是“两面huáng”炒面,里头坐着下中班或者准备上夜班的工人。他们下了车,回头对嘉宝说:一起吃点夜宵吧!嘉宝也下了车,跟他们走进合作食堂。这是贴了弄口一侧墙壁,狭长的一条店堂。他们几个加上嘉宝挤坐两张拼起的桌子,将店堂占满了。嘉宝坐在他们中间,心里一片茫然,不晓得为什么会在这里。她还很纳闷,原来夜晚还很活跃。汤锅和炒锅的热气和油烟积起氤氲,从店门漫出去,浸染到街边。他们互相看过去,轮廓有些模糊,说话的声音则是隔膜的。埋头吃了自己的一份,嘉宝也吃了,她从来没有在这样的地方吃过东西,要在过去,可能会嫌油腻,可现在,他们有限的生活费早就刮尽了膏腴。她本来也喜味厚,如今更觉得香和满足,还有新奇。吃罢出来,两下里分手,方才的话题没再提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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