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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蒙时代_王安忆【完结】(57)



    阿明在家呆了几天,出门去学校了。学校里新张了标语,显得喜气洋洋,也是关于“大联合”的庆贺之词。原先各派组织的司令部摘了牌子,头头们和工宣队连日开会。他遇到几个相熟的同学,他们似乎也没对他有特别的注意。他向他们打听王校长的下落,他们却并不知道有这么一个走资派。接下来的几日,阿明就往他所认识的战斗队,打听王校长。战斗队已呈解散的架式,都在忙着大联合。街上游行队伍往来不止,敲锣打鼓庆贺大联合。没有人知道王校长是谁,更谈不上他如今在哪里。阿明想到王校长可能根本不姓王,也不是什么校长,于是,他就打听数学家,一个杰出的数学家。有人提醒他,倘是数学家可能就是在大学里,打派仗时,也有从大学揪来学术权威和走资派批斗的。这样,阿明就往大学去了。

    这城市的大学多在近郊,他骑着自行车——向某个战斗队新借来的车,一架二十八型重型车,人称“老坦克”,适合载重和长途跋涉。大学校园和中学完全不同,比得上一片街区,找个王校长,简直是大海捞针,都不知道该问哪个人。阿明就从校园里的大字报上寻找和王校长相似的人,大字报上也覆盖了关于大联合的声明。从残留的墨迹上,看见有几个也是留学美国的“帝国主义走狗”,但都不是学数学的。可是,放缓车速骑在偌大的校园里,阿明的心qíng有一种平静。校园糙木荒疏,显得空旷无比,大学生们神qíng肃穆,气氛是庄严的。有一个学校,还有一个湖泊,湖畔垂柳丝丝,无人。阿明不由放轻手脚,紧着闸,悄悄滑行过去。奇怪的是,无论他走在哪一所大学,都觉得离王校长近了几分。他还格外留意街上游斗的卡车,沿了车斗挡板,低头站着“牛鬼蛇神”,其中有没有王校长?他却已经想不起王校长的模样了,不是想不起,而是,他难以向自己形容。从此,他再没见过王校长。

22、邂逅

    阿明骑着“老坦克”,在北区一所高校的校园里徜徉,深秋时分,车轮从落叶上轧过去,“枯滋”的响。校园里有一种宁静的荒芜,天地很高远。阿明面前出现一个人,一个青年,他对阿明说:你好!阿明迟疑了一下,回答说:你好!心想并不认识他,可青年坦然的态度却使他感到自然。他们并肩骑了一段,青年告诉道这所学校创办的时间,前身为何,经历几番变迁,那条校河又叫什么名字,来自怎样的典故。阿明很恭敬地听着,有几回侧目打量青年,见他从额至鼻梁,又至下颌的线条十分鲜明挺拔,有些欧式人种的意思,肤色黧黑,发式是平头,穿一件军上衣,蓝卡其的宽脚裤口底下,是一双手纳底黑布面的圆口鞋。这身装束有些特别,阿明是个不领世事的人,但也敏感到青年是属于另一种阶层。青年也在看阿明,目光却要大胆得多,他说:我看你在这里逛了很久,是找人吗?阿明红了脸,他羞涩的样子很叫青年喜欢,他主动上前搭讪,就是看他有一股纯净的气息,好像从世外来的。他正准备放弃他的问题,阿明却镇定下来,他虽羞怯,但决不失大方。他坦言说,确实在找人,不过,他已经没了信心,所以只是有当无的找。青年问他找的人姓甚名谁,是否确在这所学校,哪一个科系。阿明笑了,说就是这些不清楚,所以才找不到呢!青年也笑了,觉得眼前这个孩子——他应该称他什么呢?他个子不小,态度也算得上老成,可就是称不上青年,却又不是少年了,所以权且笼统地叫作孩子吧——这孩子真的很有趣。青年很愿意帮助这孩子,就让提供更多的线索。于是,阿明同青年讲述起王校长这个人,然而,他简直语不成句。他一旦开口讲述,王校长就变得模糊起来,他怎么也说不到要点上。这是他第一次将王校长与外人道,而且是一个陌生人。也许正是陌生人,他才有勇气提王校长。他不相信有人能够明白,弄不巧还会以为他在瞎说,而陌生人,管他信不信,陌生人就像是虚空茫然。这个陌生人,很耐心地听着阿明语焉不详的叙述,这使阿明很感激,也更惭愧了。他的叙述如此蹩脚,连他自己都怀疑了:真有王校长其人吗?青年沉吟一时,没有继续追问王校长——为此,阿明又心生感激,青年沉吟了一时,说,真是奇妙的经历。两人相视一眼,继续向前去,之后,再没说找人的话题,阿明就此结束寻找王校长,认识了一个新朋友。阿明知道青年并不是这所高校的大学生,而是和他一样,来自中学,但是高中三年级生,他的名字叫陈卓然。

    陈卓然将南昌带入小老大的客厅,自己则引退了。他去了哪里?他又回到了书堆里。前面不是说过,陈卓然在大学里有朋友,他的大朋友们从学校图书馆里搬运出许多书,提供给他。这些书非常杂,除去他热衷阅读的文学,哲学,政经类的书籍外,还有物理,化学,工程,电气,医学……总之,拿到什么是什么。他一头扎进杂七杂八的阅读中,说实在,这让他头脑很混乱。他呢,索xing停止思想,吃进什么算什么。所以,这一段乱读书的日子又是一段休憩的日子,思想休憩。勿管是什么书,拿起来就从头读到尾,不求甚解,只是一行行的字进入眼睑。这些孤立的字由句法的逻辑关系而联络起来,自然传达出某一种意义,究竟是什么意义呢?字面上的陈卓然都懂,底下的似乎全不懂,可这并无大碍。他就像一台阅读机器,只是机械地运作着。

    有时候,他读过的东西就像是没有读,所有的东西都漏走了。可有时候,甚至有几次是在睡梦里,突然无比清明地浮现出一行字句,简直可以用“敲”这个动作,敲响了他的记忆。而且,那些杂七杂八的字句忽然由于某一个共同点,并列在了一起。比如“费希特继承康德,谢林继承费希特,黑格尔继承谢林”这一句话,牵出了下面的一句话“雅弗的儿子是歌篾、玛各、玛代、雅完、士巴、米设、提拉;歌篾的儿子是亚实基拿、利法、陀迦玛;雅完的儿子是以利沙、他施、基提、多单”。比如“N表示正整数全体和零,z表示整数环,R表示实数域,C为复数域,H为四元数体”,和“由大三度与完全五度构成的叫大三和弦,由小三度与完全五度构成的叫小三和弦,由大三度与增五度构成的叫增三和弦,由小三度与减五度构成的叫减三和弦”。最奇特的并列是“为30—35岁的女xing个体。头骨骨质细致。面部较低狭,上面高为68.5毫米;颧骨狭小,右侧颧骨宽24毫米;眼眶不高,鼻孔较狭”,和“伏伦斯基发现她脸上有一股被压抑着的生气,从她那双亮晶晶的眼睛和笑盈盈的樱唇中掠过,仿佛她身上洋溢着过剩的青chūn,不由自主地忽而从眼睛的闪光里,忽而从微笑中透露出来”。这些字句壅塞在他的印象里,解散再重新组合。

    有一度,他得到一本詹姆斯?希格斯写的《赋格曲》,他从来没有学习过音乐,所知道的jiāo响曲就是广播里播送过的一支《红旗颂》,或者样板戏芭蕾舞剧的伴奏音乐,他都不曾在现场目睹过jiāo响乐队。五线谱也是不识的。可是单是读那书上的文字,他也产生出奇异的兴趣。这些文字,描述出一种相当严格的纪律:“在主题内,唯一适当的转调是主题与属调之间的转调”:“需要这个一般限制的理由,是当主题在不同的音域作赋格式的处理时,如果不加限制,就会使诸声部在它们方便的音域之外进行”:“通常,cha句最好是从它前面的主题、对题或任何自由填充的声部中选取动机而构成的”:“注意,当主题开始由一个内声部导入时,对题便可以获得运用它的两重关系的机会,就是说对题可在主题的上方及下方都出现”——他完全没有这些概念:“主题”,“属调”,“音域”,“对题”,等等,他可能全都领会错了。他想起天文学的星座:“天鸽座,南天星座之一。中心位置,赤经5时50分,赤纬-35°。a星是3等星,和大犬a星、小犬a星同在一直线上。座内有亮于4等的星七颗”:“北极星,双星,也是变星(星等从1.97等变到2.12等),离它18"处,还有一颗9等星,故北极星是南三颗星构成的聚星,离地球约400光年”:“北斗星,在北天排列成斗(或杓)形的七颗亮星。它们是北斗一(天枢),北斗二(天璇),北斗三(天玑),北斗四(天权),北斗五(玉衡),北斗六(开阳),北斗七(摇光或作瑶光),北斗一到北斗四叫‘斗魁’,又名‘璇玑’,北斗五到北斗七叫‘斗杓’,即‘斗柄’,北斗二和北斗一的联线,延长约五倍处,可找到北极星”——这又让他想起分子结构,都是向他暗示出一个秩序井然的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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