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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蒙时代_王安忆【完结】(59)



    大姑来到他们家的时候,已经有四个孩子,还没加上不久就要来到的陈卓然。最大的六岁,最小的那个还在吃奶,他母亲却得了肝病。父亲,就是大姑的本家哥哥,带着一身的伤,也是要人照顾的。一个接一个保姆,被这乱哄哄的一大家子吓跑。大姑的到来,简直是救了这一家。立马地,她背上绑一个,手里抱一个,第三个拽着她的衣角,最大的那个,被她吆喝着打油打醋,她的另一只手则在锅上炒菜,盆里和面,淘米洗衣,掸尘擦灰。自她来到,这套公寓里便充斥着热辣辣的葱蒜味,豆酱味,蒸馒头的酸甜的酵母味,这就是过日子的气味,养儿育女的气味。是大姑带来的,携裹着北地平原的麦香豆棵烟火味。大姑她一直乡音未改,只是加入一些上海的口语,且是被她皖北化了的,比如“小菜”,比如形容某人差劲的“推板”,再比如将“睡觉”说成“困觉”,“热闹”说成“闹猛”,“凑热闹”为“轧闹猛”。也算是入乡随俗了吧!

    在上海摩登的街头,其实并不少见这样的乡下女人,她们携有一种特别的坦然态度,在这五光十色水晶宫般的世界里,毫不生怯。她们用五十斤一装的米袋买米买面,粮店里要卖红薯了,她们就一手一个铅桶去提。机制面是盘在淘米箩里,耸起的一堆。早上买油条不论冷热,也是耸起的一堆,就知道她们来自一个人口众多食yù旺盛的家庭。你别看她们形象不入这城市的cháo流,她们倒不将自己当外人的,于是,随处可见她们与人热烈地谈论着家常。她们外表颟顸,内心却很灵敏,很快就将这城市的人qíng世故摸个透。事实上,她们的dòng察力本来就远超过这城市的人qíng世故。她们从一大家子的孩子中间,立马分辨出哪个是后娘养的;又从老头或者老婆子身上看出谁家的儿女不孝顺;菜篮子里写着过日子有没有盘算;倒出的泔水照见的是家境的贫寒和富裕。她们难免也要搬弄一些是非,可多半的,出自于正义。我们不能不正视,她们所来自的,大多属于中原地方的乡村,那里有着源远流长的文明教化,比较这近代城市更拥有道德资源。就这样,大姑她成为这城市市民中的一员。

    陈卓然初来上海时,只听得懂大姑的话。他所寄养的鲁西南与大姑家乡皖北,属一类方言语系。大姑的作派,也和他的养母有近似之处。所以,大姑就是这陌生世界里的一点熟悉,使他不至于完全与原先的生活隔绝。虽然大姑顾不上他,他也顾不上大姑,他注意力全在面对新环境,但这两下里却潜在有一种联系。他在接他的人背上熟睡着,进了这家门,一放下地就醒了,醒了就挣着往外跑,拽回来再挣,挣脱了再跑。好几个回合,人们叫他,叫他的名字他也不认。他的小名“羔”,也和大姑的青chūn岁月留在老家一样,丢在了那沂蒙山旮旯里了。最后,是大姑过来,二话不说,往他稀脏的小手里塞了半块馍,他握住了往嘴里一塞,便安静下来。下一日,大姑硬按住他的脑袋,将脑后一条猪尾巴小辫铰下来,那是养母替他留的,当他是个宝,怕养不大他。铰了小辫,再放一缸热水,揿他进去。他嚎得像个挨宰的猪,转眼间,身上的皮ròu也红得像口光毛猪了。事毕,大姑还是往他手里塞半块剩馍,让他止了声。

    大姑带孩子,是乡里人的风范,吃饱穿暖。馒头堆在箩里,炖ròu挖在盆里。怕孩子砸碗,家里都用的搪瓷家什,尺把长的竹筷,cao在小手里,大半截在空中急骤地打架。冬天,棉袄棉裤絮得厚厚的,一个个几乎迈不开步,小孩子都好动,一早到晚的头上都冒着汗气。这日子才叫富足!大姑得意时会说:简直像地主家崽子!对陈卓然,大姑的态度是略微谨慎的,一方面,这是一个与自己家没有血缘的孩子,这一点,大姑是有封建思想的,但从人qíng出发,越是人家的孩子越要小心对待;另一方面,一个烈士的遗孤,又唤起她崇敬的心qíng。这两方面,结果都是让她对陈卓然生分。所以,看上去竟是冷淡的。可是,在一个质朴的乡下女人,即便是冷淡,又冷淡得到哪里去?在陈卓然延宕入学,留在家的日子里,大姑有时会带他一同去粮店或菜场,让他帮着提东西。回到家,奖赏他的还是半块馍。白面馍是大姑心中的至品,平时锁在厨房柜子里,足见这奖赏的重量。而陈卓然对白面馍的认识也是和大姑一致的,就是这,让陈卓然驯服了大姑。在陈卓然心目中,大姑就是衣食的代表,他自打上学,放学回家就喊“饿”的这一声,是对了大姑喊的。六○年自然灾害,陈卓然已经读中学,住在学校,吃粮是定量,长身体的年龄,整日在饥荒中度过。每次周末回家,周日晚上返校时,大姑都会jiāo给陈卓然一个手绢包,包里是三个或四个凉馍。到底还是孩子,又被肚饥煎熬着,自然注意不到大姑浮肿的脸和脚踝,想不到这是大姑嘴里克扣下的口粮。揣着手绢包,只觉得心里踏实,这踏实是大姑给的。所以,他对大姑其实是亲的,但因这亲qíng是疏离的,就并不自知。就像方才说的,他从南昌大姐身上看见了大姑。

    通常都是如此,我们不会对身边的人发生历史的兴趣,陈卓然也是。于他来说,大姑就是那个饿了给他吃,冻了给他穿的人,除此,还有什么呢?那一日,游斗市委书记,那书记,一个北方人,就在大姑她家乡的大战场上打过仗,不久前,报上还登着他神采奕奕接待国宾的大照片,如今一头白发,垂头站在升降机的高台上——亏造反派想得出,拉出修理电线的专用车。老头立在高台上,车缓缓驶过这城市的主道,繁华的大马路,从陈卓然家的公寓底下过去。临街的阳台,窗户,趴着看热闹的大人孩子。这城市,什么时候都少不了看热闹的人,可是,大姑她,就躲在门背后哭泣。陈卓然看着哭泣的大姑,有一霎间的好奇,大姑她是怎样的人呢?但这念头转瞬即逝,大姑的历史又遮蔽在她忙碌的日常身影之后。现在,陈卓然从他那迷乱恍惚的读书世界走出来,看着继父和大姑,这两个质朴的人,有一种使他思想沉淀的作用。他感到一时的清澈。这样的时刻让他觉着似曾相识,那就是在南昌家里,他们关在房里谈话之后,走出来与他大姐二姐坐在一处吃饭,聊着家常。只是陈卓然与继父和大姑没有闲聊的习惯。亲人们通常是不大闲聊的。亲人们不闲聊也彼此了解。在饭桌上,陈卓然发现自己是个大人了,怎么说呢?这么说吧,他和继父之间,似乎有了一种默契,男人间的默契。大姑常常端上一盆凉菜,汆菠菜,蒜拍huáng瓜,拌海带丝,让两个男人先吃。继父要喝点酒,陈卓然不喝,只吃菜。吃过一会儿,大姑再端上热菜,还有主食,自己也坐下吃了。陈卓然接着又发现,虽然自己长成了大人,然而,奇怪的是,继父,还有大姑,他们似乎一点都没变。他自小看见的他们,就是这样,这样的脸和身形。他们曾有过更年轻的样子吗?当然是有,可他看不见。他们的生长形态被他自身的成长遮蔽了。这是朝夕相处的人们之间的特有的qíng形。也许是陈卓然目下所陷入的虚无,隔离了他们,于是,他开始审视,审视他最近边的世界。陈卓然是个喜欢思辨的人,他思辨的材料大多来自于书本,其实是第二手的,此刻,他注意到了另一种材料,它们来自于日常生活。这种材料有着质朴的形态,就因为其质朴,所以又是杂芜的,无排序,无命名,呈蛮荒景象。他简直无从下手进行整理归类,可是它们的生动xing却吸引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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