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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蒙时代_王安忆【完结】(62)



    现在,他们就会谈一些浅俗的问题,这是南昌推开的一扇门。之前,陈卓然和阿明都无法蹈入,他们高高在上,是在神坛,也是在虚空茫然中。他们相互间的助力,是越来越离世间疏远,再继续不多一点时间,他们便将坚持不了,颓唐下来。所以说南昌来得及时呢!就这样,他们谈浅俗的问题了,比如说,女人。这一回,连阿明都有话要说了。阿明对女人的认识,来自妹妹的阿援。他说女人善于表qíng,她能够坦然地表达内心的感qíng,这是他佩服和羡慕的,因为感qíng这样东西,他迟疑了一下——是重负,卸下来是轻松的,但是,也没有含量了,所以,女人终是浅薄的。阿明的原话并不是这样清晰,他东一句,西一句,又说到一些无关的细节,比如阿援在父母单位联欢会上表演;再比如他从禁闭中出来,阿援在他身上嗅嗅,说他有一股隔宿气;又比如他的父亲——到此,就彻底偏离主题了,他说他的父亲总是说那一句话:有什么要做的吗?等等。是陈卓然帮他归纳出以上的意思,他基本认同,只是觉得“浅薄”这个词不够好,因是个贬词。而他说的,虽然也是“浅薄”的意思,但并无贬意,相反,还觉得挺不错。南昌提出“轻薄”,那更不好了,但“轻”这个字倒给了陈卓然启发。他说出“轻快”,“轻捷”,阿明说有些像了,可还不完全是。最后,陈卓然说出“轻盈”两个字,阿明完全接受,而且他感到欣喜,因为他在抽象的词语里发现了一种具象写实的功能。这是阿明的认识。

    陈卓然对女人的认识却正相反,一个字“厚”。比如,他对了南昌,你大姐——南昌不禁感到了意外,大姐永远是在他生活的外缘活动,身影模糊,他甚至不确切知道大姐的长相。陈卓然说:你大姐,让我想起——他本是想说“大姑”,结果说的是——让我想起我从小生活的地方,因为你大姐和我一样,都是寄养在老乡家里,地方大约也差不多,苏北和鲁西南。于是,他说起了鲁西南,也偏离了主题。那山旮旯里的山村,沿山脚铺陈开房屋,村口是一盘大磨,歇磨的时候,上面就爬了小孩子。小孩子不大记得苦楚的,不晓得山地的贫瘠与收成的单薄,只记得热闹红火:石匠凿磨道,噼哩啪啦溅起的火星;石磙霍霍地压庄稼;大玉蜀黍串起来,huáng灿灿地挂在屋檐;豆棵火在灶里蓬一下着了,玉蜀黍面的锅巴立时在锅里起壳。他甚至隐约想起他曾有过一个rǔ名,叫什么呢?有一些声腔在风里散开去,是养母喊他回家睡觉。他的养母——你们知道,陈卓然兴奋起来,鲁西南的女人怎么装束的?一边的脸颊上披一片额发,铰齐了,其余的发在脑后盘个髻,身上的衣裤,是一种紫,用柿子染的,对了,他们庄里有柿子树,挂果的时候,就像点起了红灯笼——柿子染的紫布,做一身,新上身,硬括括的,裤脚扎起来,登登地跺着地,牵一头叫驴推磨去了!很像你的大姐。陈卓然回到主题上,女人就是厚土,种什么,长什么!

    南昌对于女人的经验显然要多过这两位,虽然他比陈卓然小五岁,比阿明也要小一岁。这些经验决不是“轻盈”,也不是“厚”,而是——他沉默了一时,许多女生的脸从眼前走过,舒娅舒拉,珠珠,敏敏,丁宜男,嘉宝——又是嘉宝,她几乎附在所有的记忆的尾部,高医生,小老大,等等,都有她的份。南昌停了一会儿,说,女人是疼痛,然后,他吐出一个名字:安娜!这是一个小姑娘,他用手在一米五十的高度划了一下,也许是——他的手升到一米六十,甚至一米七十的高度,又划了一下——但她还是个小姑娘,她小小的年纪,却从医院几进几出,jīng神病院。南昌有些说不下去,顿了一下,做了结束,女人是特别容易受伤的动物。那两个大的,看着这一个小的,不明白他为什么显得伤感。他们小心地看着他,不敢多问,转移了话题。后半截,他们换了角色,南昌默着,那两个说着。在他们中间,总是有一块静默的空间,选择着停留,徘徊,看和听,就像宗教里的隐修室。

    就是这种隐修的作用,浅俗的经验会提炼成纯粹的思想qíng感。于是,上一日的话题延续到下一日,便演化成了“施痛与受痛”这样理论xing的题目。这可说是撞在了陈卓然的枪口,他大有用武之地。他旁征博引,说明他的观点,就是世界上的所有存在,都划分为两方,一方是“施痛”,一方是“受痛”;一方是qiáng,一方是弱;一方是恶,一方是善。两方都是越行越远:一方是越胜越勇,一方是打你的左脸,将右脸也送上去。但行到底,“施”和“受”亦会互相转化。qiángbào方将耗尽资源,这资源不仅是物质上的力量,亦有道德上的,好比“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弱方则积蓄了资源,渐渐转为主动。在两方力量的消长过程中,又逐渐达成和解,物质与jīng神的谐和,然后进步。大自然也是这样分成施害方和受害方,比如火山喷发,岩浆奔腾突涌,地壳起伏进裂,转眼间生物皆毁,然而,洼陷的地面积蓄水流,形成海洋,调节了温湿度,万物又获生长,更加蓬勃向上。所以,从宏观上说,施和受的两方是以对峙的方式合作,将经历残酷的“痛”的过程,那也叫作牺牲。

    阿明的思想总是模糊的,由于找不到词语,所以无法将其命名和归类。但也正因为此,他思想的边际其实是洇染的状态,可漫延到很远。他就在这昏昧中摸索,终于说出一些零散的字句:你感到“痛”,不晓得来自什么方向,甚至也不是你“受痛”,而是你看见,看见什么?比如——阿明还是放弃了抽象的描述,比如说,我的父亲母亲,他们不和睦,说到此,阿明心里不由一痛,他想,他们不和睦,为什么是他痛?这念头有些打乱他,但事实总是比较肯定的,于是,他继续说下去。其实,母亲并无意要加害父亲以“痛”,父亲也无意加害母亲,可他们使彼此疼痛,而且,周围的人,也疼痛……阿明觉得自己是不是说多了,而且,说得越多反越不清楚,离他的本意越偏离。幸好,有陈卓然。陈卓然与他心有灵犀,总是能够将他的意思表达出来,虽然难免要截去些边角,但大体令阿明满意。这一回,也是由陈卓然总结:阿明的意思是“施”与“受”其实都是潜在和未明的,它们没有确定的划分,它们简直就是渗透在这个世界里,或者是在世界外边,来自一个更qiáng大的意志。

    关于伤痛的概念,南昌是有准备的。他说,“施痛”与“受痛”是并存于一者身上。施于他人的疼痛必将是落实于自身。陈卓然觉得这种说法颇具挑战xing,提问道:那么“受痛者”呢?他与“施痛”是什么关系?南昌说,“受痛”不是一个客观的事实,它是主观决定的。陈卓然说:你的意思是,“受痛者”不一定自知?南昌说:知痛者方是“受痛”。那么,陈卓然还是那个问题,“受痛者”与“施痛”是什么关系?也是一体吗?“受痛”的同时也是“施痛”?南昌不禁迷惑了,他想,嘉宝是什么?嘉宝知不知痛?回答是肯定的,嘉宝知痛,嘉宝是“受痛者”无疑,那她又“施痛”给谁了呢?我吗?南昌问自己,好像是的,他们互相“施痛”和“受痛”。南昌以沉默结束了他的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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