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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蒙时代_王安忆【完结】(66)



    那是一种不自觉的表qíng,几乎是神迹。周遭发生那么多大事qíng,他不是不感觉,而是按着他自己的方式感觉。好比你做你的,他行他的。你说是风马牛不相及,领不到时代jīng神,可是谁知道呢?谁知道历史在哪根枝节上不停地延伸下去,形成时代cháo流。所以阿明能够完全忠实于他自己的方式,是因为他有一种,也是不自觉的自守的力量。这力量不知在哪一节上会促成嬗变,我感觉阿明已在经历嬗变,而我完全无从预计,他嬗变的方向。自然,你我都在经历嬗变,也不知道向什么方向去。不要以为这个阶层注重实际,没有思想,他们只是不自觉,思想在不自觉中会往某一处积聚,产生思想者。马克思不也是市民吗?恩格斯也是。同样,这个阶层也有着不自觉的诗qíng,海涅,席勒,都是市民,李白也是。当年的长安,瓦肆勾栏,车水马龙,举袂蔽日,挥汗成雨!何其繁荣,那是盛世的子民啊!古代的雅典,一定也是如此。第欧根尼,你知道吗?他提着灯在雅典大街漫步,寻找诚实的人。哲学家苏格拉底,你知道吗?他的思想怎么来的,就是聊天。他在街巷和集市走来走去,不时站住脚与路人攀谈。阿明曾经和我说起过他的绘画老师,一个礼拜堂花匠的儿子,他教阿明画画,就好像师傅带学生意的。比如说,让他练速写,要快!就是练手艺。这就对了!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米开朗琪罗,他是什么?手艺人。他给教堂画壁画,天顶画,给陵墓做雕像,不就是个T匠吗?然而,艺术产生了。我们家楼下——陈卓然向窗外指了指,前边是大马路,所谓十里洋场,繁华世界,后面,是什么?柴米油盐。在我小时候,就时常看见,摩登的橱窗前边,走着一个穿睡裤的男人,摇着蒲扇,真可谓“胜似闲庭信步”。我总是想,这是谁家的爸爸?现在我知道,这就是阿明的爸爸!他走来走去,偶尔停下脚,因为迎面遇见熟人,打个招呼,有时候就会聊起来,说上一阵子。你知道他们说的是什么?家长里短,茶咸饭淡,未必就不是哲学,只不过他们没有自觉。苏格拉底有自觉,但自觉是从不自觉里生长出来的,也就是从“自然王国”走向“必然王国”。那不自觉的一段非常重要,它是无限自由,没有一点规限地发展,尽qíng发展,以自身的逻辑执着地开拓——在荒地上开拓道路,横一道,竖一道,可能最终不过又回到原先的起点,可能最终走上歧途,亦可能迷失,可是,资质优秀者,就是通常意义上说的“天才”,他们具有格外充沛的活力,思想力,他们将会有嬗变来临。

    阿明是这样的优秀者吗?南昌问,陈卓然说不知道。事实上,很可能不是一个“阿明”能达成嬗变,而是许多个,甚至许多代“阿明”才可达成。市民社会不是个出英雄的社会,因为不需要,它是愚公移山式的。要做加法,求量的总和。一点一点变数积累起来,最后达成嬗变。但是这嬗变将落实于什么人,或者什么事件?这是一个我目前还未解决的问题。也许需要一个契机,什么样的契机?所有的理论都是抽象地描述量变到质变的过程,马克思解释路易?波拿巴政变,是从拿破仑一世在法国共和八年雾月十八日的政变说起,历数七十年法国社会变化的多种原因,逻辑上都是对的,可是最终促成事变,总归要有一件具体的事故,具体到“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糙”,具体到偶然,好比牛顿从苹果落地发现万有吸引力。那一只苹果,是来自于上帝的启灵,就是说上帝的选择,选择某一个人来担任嬗变?这么说来,一个理智的民主社会又回去了,回去有神论,继而又走向神坛,王权,霸业?老实对你说,这个问题我还没解决,材料太少。我缺乏材料,缺乏思想武器,我还需要学习。有时候,我真觉着这时代很荒芜,四顾茫然;又有时候,这时代则以特别丰饶的面目出现,枝蔓横生,盘结纠缠,依然四顾茫然。不能埋怨时代,该给的其实都给了,就看我们有没有力量。还是让我退回来一些,回到市民的问题上,现在,近到我们的身边,就是这么一个物质、jīng神的平均分配集合体,阿明就是其中的一个!

    那么,我们呢?南昌问,我们是谁?我们?陈卓然沉吟着,问得好!我们是谁?我们是新市民。

第六章.父与子

    南昌的父亲已经解除隔离,回到家中,接着养病。只是每周要jiāo一份汇报,汇报每日的活动。大姐分配在一家钟表厂当学徒,二姐去了市郊农场做农业工人。南昌底下的一对双胞胎兄弟其实并未到正式分配,但写了血书,终于获批准,双双去内蒙古cha队落户。这家的孩子,都渴望离开家庭,并非是出于政治上的立场,而是想摆脱那一股yīn郁的气氛。这样的qíng况,南昌是可协调留上海厂矿,于是便等待就业通知。妹妹们在学校里的学业日渐正常,每天上课下课。这个家庭在经过一度的打击和混乱之后,又平静下来,走上生活的轨道。还是大姐cao持家务,她是常日班,晨起暮归,一早一晚两顿饭便可照应,中午由放学回家的妹妹们简单烧煮。于是,整个白天,都是父亲和南昌相守着度过。父子间虽然存着隔阂,但朝夕相处,总免不了要说话。父亲的每周汇报由南昌递jiāo去单位,汇报完全是流水账,几时起chuáng,几时用餐,几时就寝,结尾总是“一日无人来,一日无外”。所记不谓不如实,但却透露出讥诮的意思。南昌向父亲提出,应当诚恳些,父亲谦逊地请教如何诚恳,依然是讥诮的。南昌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将“汇报”重新叠起来,走了。心里有些恼怒,想,关我何事!下一次,父亲有恙,歇在chuáng上,请南昌代笔。南昌斟酌一时,结果还是按原样写下,末后也是“一日无人来,一日无外出”。再后来,父亲病虽好了,可“汇报”的事qíng却从此落在南昌的身上。他gān脆一气写好多张,临时再标日期。就好像小学里写大字,趁一时兴起,大楷簿一气写去半本,将垫纸隔在当日的作业之后,然后一日一日往后挪。老师一般从垫纸揭起,批毕即罢。也曾有被老师识破伎俩,统统批完,等于多做了作业,但老师并未从此提高警惕,加qiáng识别,原因是老师也是懒惰的。所以在同学中,一直流行着这种作业法。父亲对南昌的代笔只提过一条意见,就是字写得不够好,让南昌模仿自己的笔迹。南昌这就发现父亲写一手娟秀的钢笔字,有些像出自女xing的手。而且,令他颇感惊奇地,他的字,其实也有类似父亲的地方,略用心靠拢,就像了。从这点出发,南昌又注意到更多的与父亲的相像:发际正中都有一个发尖,右边脸颊略比左边瘦削,是由于多在左边咀嚼,咬肌发达不一致的缘故。有时候,他听见自己的咳声会惊一跳,以为是父亲在咳嗽。甚至于,洗过脸永远绞不千毛巾,任毛巾水滴不止这一个习惯。这些发现使他感到惊慌,他有意识地修正自己的习惯,可是,却越来越经常地听到大姐的数落:父子俩一样的毛病!碗里的饭没有吃gān净,脚汗沤烂袜底和鞋垫,衣领上的脑油气味,洗过手脸,还是绞不gān毛巾——大姐把这一对父子当成孩子似地管教,她正当谈婚论嫁的年龄,看起来却像一个养儿育女的女人。没有人追求她,她似也没这方面的要求。她就像那类跳过青chūn时期直接进入成年的女人,在她们身上,感qíng和qíngyù全单纯为一种,母爱的责任。有一回,父亲忽对南昌说:你们终是要离开我的,只有你大姐会留在我身边。父亲流露出的依恋,令南昌很觉难堪,他支吾着找了个借口,立刻走开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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