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岗上的世纪_王安忆【完结】(16)



    “我是告呢?还是不告。”她侧过脸,仔细地看着杨绪国的脸,黑漆漆的一片,只看得出他眼睛里散发出的微光。

    他渐渐地平静下来,心里一片空明。

    “好了,我的话说完了,你可以回家了。”她疲倦地向后躺去,靠在cháo湿冰冷的土墙上。

    他没动弹,过了一会儿,从兜里摸出烟和火柴。火柴划亮了,照亮了他的脸。他平静的表qíng使得李小琴暗暗有些吃惊。

    他慢慢地吸完了一支烟,将烟头扔在地上,却不用脚踩灭。烟头在黑暗中亮着。然后,他脱了棉袄,又脱了棉裤,只穿了一身破烂的绒衣。他微微打着战将脸凑近李小琴的脸,两张脸在黑暗中互相凝视着。半晌,她将被子一揭,他便钻了进去。他一钻进去,便开始行动。他先折腾着将自己那一身又脏又破的绒衣脱了,再去剥她的衣裳。他没有耐心解她的扣子,而是用手扯着撕开,转眼间将她的衣服撕成碎片,撒了满地。他又去扯她的辫子,将她的头发扯散,披了满头满脸,就像一个复仇的冤鬼。然后,他狞笑一声,将她的身子压住了。

    她的肌体如凝冻的流水,就在他触到她的那一霎,融解了。他禁不住地惊叹:多好的身子啊!他不由将过去和今后的所有事qíng全都忘记了。这身子是冰雪晶莹,而在深处,饱满的血液在纤细柔韧的血管里潺潺地奔流。他浑身发热,严冬过去,chūn天到了。他踢开身上的被子,骂道:我cao你奶奶的。被子落到了泥地上,这时候,他才觉得无羁无绊,无比的自由,jīng力十足。他好像一条qiáng壮的大鱼一般,在黑暗里游动,将黑暗搅动得十分不宁。哈哈!他笑道。哈哈,多么自在啊!他高叫着。他力大无穷,又身轻如燕。他挟裹着她悄然无声地落在地下的棉被上。他细长的身子能屈能伸,舒展异常。他的身体在刹那间“滋滋”地长出了坚韧的肌ròu,肌ròu在皮肤底下轰隆隆地雷声般地滚动。他的皮肤渐渐明亮,茁壮的汗珠闪烁着纯洁的光芒。哎呀,奶奶的!他兴高采烈地嚷着,高兴得像一个不晓人事的孩子。他甚至无缘无故地在空中踢腾着两条古怪的长腿,汗珠从稀疏的汗毛上落下。我能活一百岁,不,一千岁,不,一万岁!他欣喜地想道。我只活这一次,就抵得上一百岁,一千岁,一万岁!他又热烈地想道。管他呢!婊孙子。他又骂,耍着无赖。他高兴得不知道该怎么才好。她的身子千变万化诡计多端,或者曲意奉承,或者横行逆施,忽是神出鬼没,忽是坦诚无遗,他止不住地叹道:“多聪明的身子啊!”他仔仔细细地亲着她的每一寸身体,她的每一寸身体都意义无穷。他亲到后来就十分感动,变得十分温存。呵,妈妈的!妈妈的!妈妈的!他温柔地一迭声地叫。手心里粗糙麻木的茧子已被她光滑的身子磨擦得十分柔软而且敏感;嘴唇上被风chuī破的裂口,缓缓地流尽了鲜血,开始弥合。他无拘无束地伸屈身体,想像力无比的丰富。他在铺开的棉被上打着滚,好像回到了童年的时刻。

    她又惊又喜地任凭他摆布,心里想着:他这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真如猛虎下山啊!她调皮地偷着懒,平平躺着不做一点努力。他的骨头铿锵作响,她禁不住欢乐地回应道:哎,哎,哎呀!她的叫声被他的喊声压倒,她更加惊喜地想:他这是头一次将我压倒啊!她的头发纠缠在她的脸上,她几乎要窒息。透过密密的头发,她看见他犹如一条大鱼在欢畅而神奇地游动。她顷刻间化作了一条小小的鳗鱼,与他嬉耍起来。她是那么无忧无虑,似乎从来不曾发生过什么,将来也不会再发生什么。她的生命变成了没有过去也没有将来的一个瞬间。我宁愿死!她高叫道,被他挟裹了,带往不明白的地方。她闭上眼睛,不作任何抵抗,即使她作抵抗,也是为了加倍激励他的热qíng和jīng力。他的心在胸膛里当当地跳着,好像敲响了一口大钟,这世界上,谁能比得上我啊!她激昂地想着。她的心跳像一串银色的小铃。他坚qiáng如钢的锁骨几乎将她勒死,她奄奄一息了还最后地叫道:啊,啊,啊,啊,啊呀!她的昏迷就像最纯洁的睡眠。他的肋骨在她柔软的肌体上如履带一般高唱着进行曲碾过。她慢慢地苏醒过来,怀着新鲜的勃勃的jīng力。他长长的颈脖像鹅颈一样绞着她的脖子,她险些儿又要昏厥过去,她只好求救道,你、你,你,你,你啊!她心里没有爱也没有恨,恨和爱变得那样的无聊,早被她远远地抛掷一边。她终于挣扎着翻身而起,勉勉qiángqiáng得胜。她两手平抚着他历历可数的肋骨,肋骨“得啷啷”地从她手心里捋过,犹如一排出色的琴键。她便歌唱着:呵,呵,呵,呵嗬!她将他从头抚到脚,他是那么的长,她抚了许久才抚到尽头。她的娇嫩的小手在他身上作着漫长的行军,岩浆在地下奔腾。她烫出了手汗,湿漉漉的。她的头发梢在往下滴水,一缕一缕粘在了她的额上。chūn天过去,夏天到了。然后是播种的季节。

    他们的身体热烈地jiāo战,最终合二而一。他们不知道这身体谁是谁的,于是一同高叫:呀,呀,呀,呀!生命如水在体内jiāo流,发出响亮的咕噜噜的水声,翻滚着洁白如雪的泡沫。他们幸福得不知所措,反倒哑然无声。过了很久,他们才一同喘息道:这可怎么得了!这可怎么得了!那一股亡命的激qíng逐渐过去,缓缓地唱着副歌。他们懒懒地微笑着半闭了眼睛,喃喃地说:真困啊!睡眠变得无比的美好,黑暗温暖地守卫着睡眠。他们半睡半醒地香甜地咂嘴,互相往怀里钻着,抚慰着自己。他们手指头勾着手指头,时时不分离的样子。然后他们又一同冻醒,不知不觉中,门外刮起了雪珠,沙啦啦地从门前地上扫过,天地是灰白色的。

    他在夜半两点钟的光景摸回了自己的家,不等他敲门,门已自动开了。堂屋桌上点了一盏油灯,父亲和女人坐在门前,已经等候了他两天两夜。父亲见他回来,长叹一声,起身回了后屋。细瘦的身影,跄踉地穿过后院。他倒头就睡,女人则啜泣着开始和面,huáng盆当当地轻响,又有擀皮的声音,擀面杖轱辘辘地滚动了。女人擀了皮子,就一只一只地捏起饺子。韭菜jī蛋的ròu馅已经调好了两日,只等他到家就让他吃了好上路。俗话说:起脚的扁食落脚的面啊!女人流着眼泪,仔细地捏着饺子,将半圆的饺子边捏出整齐的花辫。他只来得及想一句:好歹是到家了,就人事不省地睡去了。

    第二日,他吃完两碗饺子,嘴还没抹一下,庄子里就骚动起来。有一辆吉普车从城里直开而来,走下两名公安员,将杨绪国带走了。

    小岗上是个仅二十来户人家的小庄,在一个低低的小岗上,便这么叫了。前后二三行台子,十几二十座土坯房,有几棵枣树,还有一棵槐树。槐树开花时,一庄的小孩都来用竹竿子打槐花,打了后jiāo给大人,好炒jī蛋吃。小岗上同另两个稍大点的庄子,合成一个大队,自己就是一个生产小队。三个庄子之间相距各有三四里、四五里,数小岗上最远。傍晚的时候,放学的小孩赶了自家的黑不黑,白不白的小羊找糙吃,站在岗上,望了下边的大路和大路上走的人,就“噢噢”地乱喊一气。这时候,日头渐渐地落了,下面的大路成了一条金光大河。小孩看呆了,张了嘴呆呆地站着。望着那红球滚啊滚的,直落下河那尽头。然后他们就唱着歌儿下了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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