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岗上的世纪_王安忆【完结】(7)



    第二天,杨绪国对姓杨的学生说,她这一段表现得不错,这几日正好没什么要紧活路,要想回家就回家几日吧,那小李不也回过家了吗?又打了一篮脆枣让捎给她妈尝鲜,自家院里的枣树,是个心意。姓杨的学生高高兴兴上了街。这天夜里,李小琴没有cha门,也没点灯,只穿了汗褂和裤头,闭着眼睛躺在chuáng上。三星偏西的时候,门轻轻地开了,有人走进来,悄无声息地cha上了门。她没有睁眼,脸朝里躺着。那人直走到她的chuáng前,立了片刻,才开口说话。他说:“我再试一次。”

    她没动弹。合着眼睛。

    “是你自己说的,让我试一次。”他嗫嚅着,好像一个请求补考的差生。

    她依然不动,好像睡着了。

    “我是太慌了,全乱了,乱套了。早早的,就全空了。”他垂头检讨着。

    月光从窗dòng里流泻进来,在她身体上委蜿地流淌,yīn影的变幻妙不可言。

    “这一回,我一定沉住了气,一定,沉住了气。”他断断续续地说完了这句保证,被这身体上光和影的奇影惊住了。他伸出手去,他的手漆黑如同鬼影,他竟不敢去触她。他颓唐地垂下手,在chuáng边坐下,说道:“我真是个窝囊废啊!”这句话刺激了他自己,他奋然昂起头,就像一个出征的勇士。他不再多话,转过身去,双手将她的身体扳了过来。

第五章

    俩人一块进城了!眼睛好像两团黑色的火焰

    她脸朝上地平躺在了他的面前。睁着两眼,眼睛好像两团黑色的火焰,活泼泼地燃烧。月光如水在她身体上流淌,她的身体好像一个温暖的河chuáng。月光打着美丽的漩涡一泻到底。她又伸长手臂,jiāo错在头顶,两个腋窝犹如两眼神秘而柔和的深潭。

    “你这妮子,是怎么长的啊!”他深深地叹息着。

    他的叹息使她骄傲而且感动。他赤luǒluǒ地立在cháo湿的虫蚁处处的泥地上,细长得不像是一个人,而是一条直立的蛇。他胸前根根的肋骨,已渗出了油汗,好像粗糙的沙粒。晶莹的她是一道光,他则是一条黑影。刹那间,黑影将光吞噬了,而后光又将黑影融化。他们在一张小小凉chuáng上翻滚,凉chuáng的糙席被他们辗碎,bào露了网chuáng的绳筋。芩麻拧成的绳筋勒进了他的背脊,又勒进她的背脊,留下鲜红的jiāo错的伤痕。她的肌肤如水一般光滑地在他身上滚过,他的肌肤则如荆棘般磨蚀了她的身体。

    “怎么会有这样的妮子啊!”他压抑着声音喊道。他所有的传宗的本领全都无法施展,他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纯洁的男孩。他抖得就像一片寒风里的树叶,汗却沿了脊梁缓缓地泻下。“我想沉住气的,我是想沉住气的啊!”他将头捣蒜似的捣在chuáng梆上,“嘭嘭"地响。

    “你是男人吗?”她笑道。

    “你娶过媳妇吗?”她笑道。

    “你生过娃吗?”她又笑道。

    他气得要同她拼命,却被她轻轻一掸,掸开了。他便绝望地哭了起来。他的眼泪汹涌地撒在她的身上,月光下,他的泪水浑浊得可以,连他自己都觉得害羞了。悄悄地擤了一把鼻子,抹在了chuáng下的地上。

    “那娃娃是别人替你生的吧?”她又笑道。

    “今天我才晓得,大杨庄是这么样传种的。”她越发觉得好笑。

    “那么说你也未必见得就是你爹的儿子了。”她昂起脸认真地想着,嘴唇鲜红鲜红,流露出无穷的无法满足的yù念。

    他吼叫着扑了过去,重新将她按进芩麻拧成的绳筋上,那绳筋几乎将她割成碎块。他的眼睛通红着,好像深夜里两盏红灯笼。就在他触到她的那一刹那,脸上突然爆发出狂喜的笑容。

    “哈哈,我有了,我又有了!”

    “你知道,我就像一眼好井,淘空了,又会蓄满的!”他叫道。

    “好井,是淘不空的。”他欣喜地说。

    “可是,你们老爷爷的井,不是枯了!”她极力挣扎分辩道。

    “老爷爷?老爷爷算老几!”他笑道。

    她便怀疑他是不是疯了。

    他的笑容凝在了脸上,就这样专心地淘他的井,时间好像冻结了,万籁俱寂。她在破碎的糙席上转动着头,望着屋角的蜘蛛网,网上垂下一根长丝。她又去看姓杨的学生贴在chuáng头的一张年画,已经叫油灯熏黑了。他摸索了许久,她不知道他到底在摸索什么,很奇怪地看他。他脸上的笑容变得十分可怖,粗糙的纹路就像刀刻一样又深又硬,牙齿bào突着,露出紫色的坏血的牙龈。他眼睛里血红的光芒渐渐熄灭,就像一盏油尽的灯。他陡地滚到了地上,闭着眼睛,伸直身子,一动不动。她扒着chuáng沿,咬着一片破席,朝下望着他,她像在望一具死尸。

    月亮慢慢地移动着光线,她披散的头发漆黑如夜。罩着她明亮的脸庞。良久,她将嚼烂的席片吐在他的身上,说道:

    “算了。”

    他不动身。

    “装什么蒜!”

    他纹丝不动。

    她用一根麦秸在他身上扫了扫:“起来。”

    他坐了起来。岔开双腿,像一个赖皮的孩子。

    “滚吧!”她说。说罢翻身睡去,再不理他了。

    从此后,杨绪国看见李小琴就要躲着走了。远远地看见李小琴来了,杨绪国便赶紧换一条道。李小琴眼尖得很,不容他转身,就很热烈地招呼:“小队长,吃过了吗?”或者“小队长,挑水啊!”如若边上没有人,杨绪国就装听不见,如若有人,人还不少,他就只得硬了头皮答应:“挑水。”紫涨着脸,青筋在太阳xué上一鼓一鼓。还有几回,她好像是有意的,在井台上等着杨绪国来挑水。有人的时候,她对杨绪国说:“小队长,帮咱提桶水啊!”杨绪国只得接过她的桶,挂在自己的扁担勾上,放下井去,在水面上左一划右一划,再猛一扑,呼啦啦啦地吊起一桶水,递给她。她很正经地接过水去,然后,左右手替换着一摆一摆走了。要是井台上没有别人,她或者一脚将他的桶踢到井里去,害了他去井台边人家借抓钩捞桶,或者就趁他低头打水不防备时,猛地从后面搡他一下。搡他的劲不大不小,刚够他大大地惊一跳,却决不至于栽到井底下去。有一次,他已经打满了两桶水,心想没事了,收拾扁担正准备上肩,不料她竟劈手夺过扁担摔在了地上。他抬起眼睛想瞪她,她却笑微微地望他,他便不敢再看,忍气吞声低下头去拾扁担。她一脚踩住他的手,他疼得咧嘴,却一声不吭。她用脚慢慢地碾,他听见自己的手指头在格格地响,张嘴直吸冷气,就是不叫唤。她的很小巧端正的穿了搭绊布鞋的脚很有力地碾着,好像要把他的手碾进地里。他终于忍无可忍,说了一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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