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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灵世界:王安忆小说讲稿_王安忆【完结】(4)



    这里就有一个很大的矛盾,这矛盾是什么呢?小说语言是我们这个现实的生活所使用的东西,我们必须用我们现在所说的,所用的语言去表现它。我们没有别的工具,我觉得诗人还方便一些,诗人可以用一些反现实的语言,而我们不能。我们不能使用那种诗句一样的,抒qíng式朗诵式的语言。我们呢只能用一些最最日常化的语言,而且我个人也觉得最好的小说应该用最日常化的语言。比如我说你应该吃饭了,那我无论如何都得用“你应该吃饭了”而不能用别的语言去说。这是一个很要命的事qíng。所以我们所用的材料——语言,是非常写实化的。

    这里的矛盾可以看出来了,我们这个世界是心灵的,独立的,拒外的,封闭的,可它材料又是那么现实。首先它的语言就是我们平时所用的一切的语言,其次还有,语言要说成一个故事,这故事所要求的逻辑、发展也是现实的。我们毕竟不是神话。“好小说就是一个好神话”,那是一种描绘xing的形容的说法,但实际上小说不是神话,这一点大家都知道。它只是具有神话的某一种特xing,但是在形式上它不是神话。

    我们说一个人到某地去,他必须是走去或坐车、坐飞机去,不能想象他是飞去。所以故事的发展、进退、动静全都是人间常态。这也是很讨厌的事。一个心灵的世界,我们已经qiáng调出它的反自然、反现实,但这里面又出现一个问题,它所使用的材料全都是写实的材料,都是人间常态,人间面目的。那我们怎么办?

    接下来引起了又一个问题:这个心灵世界和我们这个现实的世界的关系是什么?也许我们这几堂课主要要解答的就是,这个关系是什么?我想道理上是可以说得清的。道理上是什么呢?就是材料和建筑的关系。这个写实的世界,即我们现在生活在其中的世界实际上是为我们这个心灵世界提供材料的,它是材料,它提供一种蓝图也好,砖头也好,结构也好,技术也好,它用它的写实材料来做一个心灵的世界,困难和陷阱就在这里。然后我再引用一下纳波科夫的话,还是在《文学讲稿·优秀读者与优秀作家》里面,这句话说得非常好,他说:“我们这个世界上的材料当然是很真实的(只要现实还存在)”,他首先承认了我们这个世界的材料是真实的,“我们这个世界”是指小说世界,“但却根本不是一般所公认的整体,而是一摊杂乱无章的东西,作家对这摊杂乱元章的东西大喝一声‘开始’,刹时只见整个世界在开始发光、融化、又重新组合,不仅仅是外表,就连每一粒原子都经过了重新组合,作家是第一个为这个奇妙的天地绘制地图的人,其间的一糙一木都得由他定名。”这段话解决了两个问题,一个是它帮我确定了这样的想法,就是我们的现实世界是为那个心灵世界提供材料,这个材料和建筑的关系我想是确定了。而第二个很重要的事qíng,就是说这个材料世界是一堆杂乱无章的东西,在我们眼睛里不是有序的、逻辑的,而是凌乱孤立的,是由作家自己去组合的,再重新构造一个我所说的心灵世界。这样一来从道理上大约已经把这问题说得差不多了。我们生活在一个现实的世界,只要我们承认这个现实还存在,我们便当然要使用现实的材料。纳波科夫,他也同意用真实的材料,用我们这个世界的材料。

    然后,我们的问题是:这个我所谓的心灵世界的价值何在。这也是我们今后的课程所要回答的问题,我要以一些名著分析证明的问题。

    现在,我以语言来说明的只有很简单的一句话,那就是开拓jīng神空间,建筑jīng神宫殿。让我们以“好小说就是好神话”这句话来追溯往事,看看原始人眼睛里的世界,也许能够帮助我们有所了解。原始人眼中的世界,可说就是那堆“杂乱无章的东西”。他们没有前人的经验,归纳和总结,他们赤手空拳,仅凭借个人的qíng绪、感受,以及心灵幻像去看世界,他们的思想特别自由,简直无所不至。又由于他们不了解这个世界,世界便在他们心目中充满了神力,他们抱着无上的神圣感,对这世界充满了崇高的敬仰。而这种自由和神圣均是在不真实的基础上的,他们提供给我们一个不真实的世界,这世界里充满了不可思议的jīng神建构和灵魂活动,为我们开辟了另一个空间领域。

    其实,当我们观望原始人的创作时,心里所追寻的就是一个不真实的世界,那里有着不为我们所知的逻辑、规则,起源和归宿。我们心里充斥了另一种完全不同的经验和感qíng,这是真正的创造,真正的造物。它扩展了我们的存在,延伸了真实世界的背景和前景。

    然而,有趣的事qíng却在这里,当原始人在dòngxué里描画着那些变形的飞禽、走shòu、人物,他们原来是在探索与寻找世界的真实面目。他们一代代地朝着真实走来,留下他们的足迹,我们所称之为文明的东西。经过漫长的道路,他们终于走出迷雾,具有神力的超人和英雄在一项项科学技术的发现和发明之后,渐渐隐去了他们的身影。世界变得清晰、明了,艺术也一步步地走向写实。真实的限制也越来越严格,一丁点微小的差异也瞒不过我们的眼睛。人们最初是将“知道的”画下来,于是侧面的人物和动物也会有两只眼睛和耳朵;然后,人们认识了事qíng的错误,便描画他们“看见的”东西,透视的技术也形成了;再接着,更苛求的革命来了,仅仅是“看见的”还不够,而是要表现更确切的“看见”,那就是在瞬息万变的光色之下所看见的某一片刻。

    所以,你别看印象派的作品模模糊糊,模棱两可的,其实它更接近世界的真相。好了,艺术就这样成了创造真实的事qíng。小说,其实就是在这样的科学和民主的背景之下产生的,它是近代的产物,写实是它牢不可破的外衣。到了20世纪,几乎所有的“好神话”都消失了,它们被真实取代。

    事实上,我以为现代的作家们都在为小说的现实困扰,它们想尽一切办法,要将小说与真实拉开距离。他们从各种理论中去寻找途径,从心理学去找畸形反常态的人xing表现,或者从相对论中找到时空错乱的根据,拉美文学大爆炸则亮出了“魔幻”这一个武器,它促使作家们到消失的神话中再度发掘宝藏。然而,现实是日趋成熟的一个世界,多少人在其间生存,出于需要为它加砖添瓦,它是那么坚固,有着巨大的力量,它束缚着人们的想象,比人们自以为的更要固定。所以,在现代小说所有一切的变形反常的外表之下,其实还是一颗现实的心。

    我举一个近在眼前的例子,就是上海作家陈村的一篇小说《一天》。

    小说写一个名叫张三的人,在一天之中,度过了他从开始上流水线作业直至从流水线退休下来的一生劳作与生活。这是一个不真实的故事,谁也别想在一天之中过完几十年,它具有神话的特征,可惜只是一个外部的特征。事实上,它是在影she大工业生产方式中人生的苍白单调和枯乏,是对现实的描绘。20世纪的作家,总是难以走出影she,象征式的描绘,我们实在被现实缠绕得太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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