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心灵世界:王安忆小说讲稿_王安忆【完结】(53)



    最后的部分是写得最jīng彩的。王一生一个人和九个人下盲棋,他一个人坐在中间一把椅上,“眼睛虚望着”,这一个“虚”字用到了实地,将多少表qíng术语一网打尽。然后他终于用了一个比喻,“他一个人空空地在场中央,谁也不看,静静的像一块铁。”这比喻物也是常见的,“铁”,用这实物比喻难以言传的气氛,这气氛就变得可视可闻的了。以下有一段描写王一生孤军奋战的紧张状态,完全以动作来传达,仅以简单的词汇作工具,却极其的传神,“我找了点儿凉水来,悄悄走近他,在他跟前一挡,他抖了一下,眼睛刀子似的看了我一下,一会儿才认出是我,就gāngān地笑了一下。我指指水碗,他接过去,正要喝,一个局号报了棋步。他把碗高高地平端着,水纹丝儿不动。他看着碗边儿,回报了棋步,就把碗缓缓凑到嘴边儿。这时下一个局号又报了棋步,他把嘴定在碗边儿,半晌,回报了棋步,才咽一口水下去,‘咕’的一声儿,声音大得可怕,眼里有了泪花。”在这里只写动作,可是不仅有了场面,有了气氛,也有了qíng绪。没有一个冷字,也没有一个色彩xing的字,全是用语言的骨骼架构起来的。我要说的“抽象化语言”,就是这样的语言。这样的语言是可以运用在任何地方,公函、书信、小说、散文。而在小说里,它则是可运用于各种类型的创作,用于各种表达,因为一切风格化、个xing化的语言其实

    都是由它派生出去的,它是小说世界真正的建筑材料。

第十二讲 心灵世界的建筑思想

    上一堂课,我们谈了小说这一心灵世界的建筑材料问题,今天我们要谈这心灵世界的建筑思想的问题。或者说上次是务实,这次则是务虚。我qiáng调小说不是现实生活的世界,而是个人的心灵的世界,那么个人的心灵我们将如何去衡量和判断?我还qiáng调小说的世界是用现实世界的材料建成,那么作为创作者的个人是以什么原则去处理现实的材料?就是说创作者个人与现实世界的关系将如何解释?谈到这些问题,我们似乎不得不回到现实世界里,虽然我早已声明过,小说不是现实的写照,而是独立的存在,但我们总是无法回避那个材料的问题,由于我们的创作材料来自于现实,所以我们还是需要正视现实。

    现在,我们就要来看看我们身处的现实世界的qíng形,这qíng形是如何在我们不同的观照下,变换着形态,也就是与不同的个人产生不同的关系。但是,有一点我不改变,那就是方法,我依然是以技术的方法,量化的方法,这也许是个太刻板的方法,于思想这样抽象的对象不合适,但我已说过,我们应当学习一些机械论,这可以使我们不至混淆某些事实。

    现实世界是一个力量qiáng大变化多端的世界,即便是个别的人xing,都无法脱离它的制约来认识它,就像我们时常说的,要拔着自己的头发离开地面,所以要进行孤立的衡量是有难度的。认识的程度总是要受到时代的特定的社会价值取向的左右,似乎很难给它标准。举一个例子:80年代初,作家张洁写过一个很短小的散文,叫《拣麦穗》,大概一两千字,写小时候的一段往事。当她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爱上了她们庄里一个卖灶糖的老头,她为什么爱这个老头呢?因为老头来的时候,她可以用她拾到的麦穗换灶糖吃,后来她这段天真的恋qíng因老头的去世而终告结束了。这篇散文在当时非常轰动,我以为它对于中国文学是具有重要的推动作用。从1949年到1976年,我们对文学的要求是非常意识形态化的,文学总是担负着重大的社会责任,几乎是一种集体意识的产物,作为创作者的个人则被压抑着。因此,张洁这篇小小的《拣麦穗》,便以它鲜明的个人化而开创了变革的风气。

    我以为,《拣麦穗》在新时期文学里的作用要超过打头pào的《班主任》、《伤痕》,因为它开辟的是文学本身的道路,而不仅仅是揭示了新的社会问题。但到了今天,文学的个人化已经成为不容置疑的事实,名正言顺,每一点个人xing的小事都可见诸文章,日益增多的报纸副刊、生活类杂志又使这类小文章的市场迅速扩张,于是,在我们的文化空间里便充满着私人口袋底里角角落落的东西。面对这种琐碎qíng调的泛滥,我们是否要对个人化的价值进行新的评定呢?

    我的意思是,个人的认识难免要受到它时代价值观念的影响,对于这样变化着的评定对象,我无法制定一个绝对标准,所以我只能以对比的方式,来判断认识的水平和质量。我将列出几组作品,在这种对比的qíng况下面,是不是有可能看到一个高度。我很难告诉大家一个具体的结论,但我认为人的认识之间不排除有质量的高低之分。现在,在承认每一个个人都是合理存在的理论前提下,取消了所有的质量标准,实质上是取消了个人和个人的差别,结果是再一次的取消了个人,共xing的前景又出现在面前,只不过是在一个新的所谓后现代的假定之下。

    首先,我要提到的作品是复旦的老校友卢新华的小说《伤痕》。

    当我在准备今天的课时,我忽然发现,新时期文学确实给我们提供了很多非常好的例子。新时期文学可以说是从文学的第一步开始走的,因此很多作品都是在同一个基础上出发,让我们看清我们的出发地是怎样的。《伤痕》是写文革当中的一个女孩子,因为母亲被错误路线打成了叛徒,她就和母亲划清了界限,断绝了母女关系,“文革”过去以后,母亲得到平反,继而又生了重病,躺在医院里面,她从外地回到上海来探望母亲,一路上的回忆和忏悔,回忆和忏悔的结果是她认识到文革是一个扭曲了正常人xing和个人qíng感的罪恶时代。这篇小说发表以后,得到了很qiáng的社会轰动的效果,而且展开了公开的讨论,讨论的焦点是文学是否应该大力张扬人xing,个人的人xing是否高于时代的需要。这样的讨论在今天看来是相当幼稚的,可是在那样一个特定的时代里它确实起到了突破xing的作用,在文学中的人xing阶梯上。我们第一步看到了《伤痕》,它承认了母女的感qíng,同时控诉了那个离间母女感qíng的时代。距离不久,王蒙写了一篇小说《最宝贵的》。这是篇很短的小说,甚至于我今天为上课想找它都没有找到,王蒙自己的许多选集都没有把它收进去,可见它是不怎么受重视的。可是这篇小说给我的印象却非常深刻。它的故事和《伤痕》相似,也是写一个孩子在文革中与父亲的决裂,不过是由他父亲来回忆这件事qíng的。父亲为儿子的行为感到非常痛心。他觉得一个孩子失去了最宝贵的东西,那就是他失去了用他自己的眼睛去发现真相的本能,为了一个其实并不了解的抽象名义不惜舍弃与父亲的感qíng,他也控诉这个时代,但他控诉的是这时代将孩子变成了一种可怕的没有人xing的政治动物。同样的一个亲qíng决裂的故事,在《伤痕》中批判的是时代,而在《最宝贵的》中,则是批判时代里的人,这已经见出了高低,但还不够,我再要举第三个例子,就是《牛虻》。《牛虻》里面红衣主教和亚瑟的故事,大家都知道,不需要再复述了。在这一对亲qíng关系之上,凌驾了真理,这是一个古典主义的命题,真理和血缘亲qíng,谁战胜谁?这时,又开始背叛人xing了,父子之qíng在此时此刻呈现出它自私和软弱的xing质,而对真理的服从需要更崇高的qíngcao。这是我所例举的第一组作品,关于人xing。


小贴士:如果觉得52书库不错,记得收藏网址 https://www.52shuku.vip/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托啦 (>.<)
传送门:排行榜单 | 好书推荐 | 王安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