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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来中短篇文集_阿来【完结】(7)



    官寨前的广场上很快就架起了一口这样的油锅。

    银匠也给架到广场上来了。那个牧场姑娘也架在他的身边。几个喇嘛煞有介事地对着那口锅念了咒语,锅里的油就十分欢快地沸腾起来。有人上来从那姑娘耳朵上扯下了那一只耳环,扔到油锅里去了。少土司说,银匠昨天沾了女人,还是让喇嘛给他的手念念咒语,这样才公平。银匠就给架到锅前了。人们看到他的手伸到油锅里去了。广场上立即充满了一股奇怪的味道。银匠把那只耳环捞出来了。但他那只灵巧的手却变成了黑色,ròu就丝丝缕缕地和骨头分开了。少土司说,我也不惩罚这个人了,有懂医道的人给他医手吧。但银匠对着沉默的人群摇了摇头,就穿过人群走出了广场。他用那只好手举着那只伤手,一步步往前走着,那手也越举越高,最后,他几乎是在踮着脚行走了。人们才想起银匠他忍受着的是多么巨大的痛苦。这时,银匠已经走到河上那道桥上了。他回过身来看了看沉默的人群,纵身一跃,他那修长的身子就永远从这片土地上消失了。

    那个牧场姑娘大叫一声昏倒在地上。

    少土司说:“大家看见了,这个人太骄傲,他自己死了。我是不要他去死的。可他自己去死了。你们看见了吗?!”沉默的人群更加沉默了。少土司又说:“本来罪犯的女人也就是罪犯,但我连她也饶恕了!”少土司还说了很多,但人们不等他讲完就默默地散开了,把一个故事带到他们各自所来的地方。后来,少土司就给人gān掉了。到举行葬礼时也没有找到双手。那时,银匠留下的儿子才一岁多一点。后来流传的银匠的故事,都不说他的死亡,而只是说他坐着自己锻造出来的月亮升到天上去了。每到满月之夜,人们就说,听啊,我们的银匠又在gān活了。果然,就有美妙无比的敲击声从天上传到地上:丁咣!丁咣!丁丁咣咣!那轮银子似的月亮就把如水的光华倾洒到人间。看哪,我们伟大银匠的月亮啊!

    (全文完)

欢乐行程

    一场雪就把萧索大地变成了天堂。

    阳光照亮起伏的山峦,蜿蜒的河流,孤零的村庄和覆盖这一切的白雪。野鸽群在天空中往复飞翔,搅起一个巨大的欢快声音的漩涡,在chūn天里分群的鸽子聚集起来,这样不知疲倦,在清冽的空气中欢快飞翔。

    这个鸽群翔集的村庄叫做机。机村在大渡河上游,群山到糙原的过渡带上。河谷开阔,山脉低缓。

    阳光照亮格拉的脸。格拉是个很野的孩子,村里人说是没有父亲调教的缘故。次多则是有父亲而且调教很好的典范。可是次多不快乐,格拉快乐。格拉那张脸平常污垢很多,十天半月才会洗上一次。要不是他喜欢打鸟,要不是打鸟时喜欢到泉水边上,十天半月也未必会洗上一次。有些鸟喜欢落在泉水边的湿土中,享受那份湿润与沁凉。格拉静静等待小鸟飞来,有时就会遇到前来背水的母亲,她放下水桶,说:“格拉,看你那张狗一样的脸。”顺手一下,就把儿子的头摁进那一凼洁净的水中。又搓,又揉,最后用十指做梳子,清除头发中的糙屑与松罗。格拉吱哇乱叫,母亲就会开心地格格笑出声来。

    母亲一把一把撩水从上往下洗他的脸。

    格拉的脏脸会把一凼水洗变颜色。母子俩坐下来,听从石fèng中淌出的水潺潺作响,把那些污水冲掉。母亲有时会哭:“十六岁我就把你生下来了。”然后她又会笑,“你的脸跟狗的脸一样,难怪我认不出谁是你父亲,你汪汪叫啊,格拉。”这张脸其实不像狗脸。额头宽阔,亮堂,下巴尖削,且日后会方正饱满。只是双眼细小,明亮,聪慧中有一点猎犬的狡黠。两颗犬齿那么雪白,醒目地獠出嘴唇。

    母亲背上水,桶的底边靠在腰肢上。向前走动时,腰肢就好看地起伏。“来吧,”她对儿子说,“格拉,我们回家了。”格拉就是狗的意思。格拉是小名。格拉没有大名,因为没有父亲。

    满屋子的亮光使格拉醒来,立即他就听到了鸽子飞翔的声音。他一醒母亲就知道他醒过来了,不是相依为命的人不会有这样的感觉。“你不能穿新鞋上路了,”她的声音从外屋传来,“下雪了。”她的声音显得那么兴高采烈,“你就系一条新腰带吧,红色的那条。”母亲又喊:“快点啊,次多都来了。”声音圆润清脆,像是姑娘的嗓音。这嗓音常常招人议论。但是依然是母亲的声音,像把yīn暗的房子和时日照亮,仿佛镀上一层白银的雪光一样。

    次多是一个大家庭的孩子,他家里有一些值钱的东西。解放前是中等境况,解放后就成了富裕的人家。这种家庭严谨,节俭。这种家庭出身的人往往jīng明qiánggān。但次多的一切却和家里人相反。现在,次多像平时一样拉着架子车来了,那样忧郁,那样沉默。车上装一袋胡豆,胶皮轮子压过积雪咕咕作响。等格拉吃完东西,次多已经把他那一袋胡豆弄上车了。于是,两人上路了。

    新雪那么光洁,那么明亮。平常老实巴jiāo的次多沉静的忧郁的眼睛那么闪闪发光,平常紧闭的嘴微微张开,有点惊喜的样子。

    鸽群仍在天上飞舞,要等阳光融化了积雪,它们才能降落到翻耕过的土地里找寻食物。但它们好像不为积雪是否来临所焦虑,那样子奋力地凌空飞舞,在天地间抛撒欢乐的音符。

    “看哪,次多!”次多停下脚步,回过头去,看到大路上只有他们自己的脚印与车辙。村子早已退隐到起伏山峦的背后去了。

    现在,他们感到了故乡村庄的偏僻,宁静,以及和整个世界相距是如此遥远。就是他们,两个乡村的孩子,拉着重载的架子车从村子里出来,去三十里外的镇子刷经寺。用胡豆去换大米。镇子矗立在糙原边缘,经常被无遮拦的风打扫,因此是一个洁净的镇子。风使空气显得稀薄,甚至阳光也是一样。镇上有一家三百个座位的电影院,用铁皮制作火炉与烟囱的手工作坊,百货公司和公共澡堂等等。镇上的居民有半年没有菜吃。于是用大米换胡豆。本地产的胡豆煮过,加上盐、油、辣椒面可以送饭;gān炒可以佐酒。机村邻近的村子每年都有人去换些大米,给病人吃,或是节假日期间一家人一起享用这种jīng细的食物。机村却没人去换。像次多家那样有势力的人喜欢谈论自尊,喜欢用自己的看法给别人的生活定下一种基调,除非你从来就像格拉母子一样在这种基调之外。从前,次多家的基调也是由别人给确定的。现在,次多的二叔做了村长。他们就开始为别人确立基调了。

    这样好,他们说,这样不好。

    这是好的东西,他们说,这东西好吃。于是你就吞咽这种东西。在那里,次多首当其冲。有这样的机村人在镇上看见换胡豆的人挨门逐户,东家三斤,西家一盆。镇上那些吃国家粮的人明明十分需要,却做出高傲的样子。他们就说了。我们机村人不要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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