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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来中短篇文集_阿来【完结】(9)



    在单数门牌,一个弹琴的女人叫他们在院子中央的井里打水。格拉不gān,次多gān了。次多打水时,弹琴的女人指指自己绣有花朵的鞋子说:“你看我这样的鞋子能出去打水吗?”“你肯定有其他的鞋子。”格拉说。“可我不想打。”她边说边在琴弦上捋出一串和滴落的檐雨一样明净的声音。“你又不是地主资本家,他们都被打倒了。”女人晃动脑袋笑了,这些连山里的藏族娃娃也晓得了,她哈哈大笑,惹得格拉也嘿嘿地笑了。

    刚提着水进屋的次多也跟着傻笑。

    女人擦掉泪水,说她喜欢次多那样纯朴的不狡猾的孩子。她问次多要什么东西。次多用眼睛问格拉。格拉用藏话说:“酒。”次多就用汉话说:“酒。”女人说:“孩子家怎么喝酒,你也并不老实。”一副很失望的样子。

    “我带回去,爷爷病了。”于是,他们得到一瓶红色的葡萄酒。他们在街上摇晃这瓶宝石般的东西。

    “中午有喝的啦!”“你要喝?”次多吃惊地问。

    格拉笑了:“你不喝?”“我……不会。”“以前你还不会换胡豆呢。我这儿的钱只够买饭,买菜,现在有酒了,就喝!”不知道是不是一下雪,人人心里都显得好受一些了。这天他俩还得到好几本连环画,一个男人还给他们一支和真枪一样大小的木头冲锋枪。“我以前在宣传队跳舞用的,”那人说,“《洗衣歌》听过吗?就是那种舞,我演班长。”要是他们不赶紧点头说知道,那人像是就要又唱又跳了。《洗衣歌》《过雪山糙地》《逛新城》,女儿吔,哎!等等我,嗯!看看拉萨新面貌,等等,等等。等到换完粮食,又得到一只油灯,可以通过小把手调节灯芯长短的那种,还有一副脱了胶面的乒乓球拍。

    街面上也开始化雪了。格拉的破鞋子里灌满了水。两只破鞋子在街上,在斑斑驳驳的雪中像两只鸽子咕咕叫唤。

    车轱辘在身后吱吱作响。

    两个孩子把架子车和车上的大米停在饭馆门口。周围是满镇子的水声。镇子上弥漫着稀薄的水的味道。阳光也似乎变得稀薄了。

    饭馆里空空dàngdàng,胖厨师坐在灶火前打盹,他头也不抬,说:“吃饭还早。”“我们,我们有五块钱。”他抬起头,看见是两个娃娃:“不是从家里偷来的吧。”“怎么会,”格拉说,“我们来换大米。我们还带了酒呢?”“粮票呢?”“没有,我们那么多米,换你饭不行吗?”厨师想想:“一斤给我一毛柴火钱。”“好吧。”格拉大大咧咧地说。

    “好吧,”厨师说,“看你(格拉)的牙齿,你(次多)的眼睛就知道你们都是诚实的孩子。过一个钟头来,车子我看着。”离开的时候,厨师还在唠叨:“可要早点回家,夜里上了冻,什么东西都要邦邦硬了。你们阿妈肯定不要你们邦邦硬躺在路上。”格拉捂住嘴笑:“嘻……嘻嘻。”“这有什么好笑。”“你从牙齿能看谁诚实还是不诚实。”次多仰头想,使劲想,也想不出来这有什么好笑:“你的牙齿比雪还白。”格拉更是笑个不停。

    进了百货公司,格拉仍然在笑。对宽大的镜子和所有能映出面孔的崭新晶亮的器皿做着鬼脸笑。弄得次多不断伸手牵扯他的衣角。

    他们开始花钱了。

    次多在文具柜台前站住了。隔着玻璃是一柜子乐器,中间一大盒紫色的竹笛。次多的腰就弯下去,鼻尖一直碰到玻璃上。高悬的荧光灯在头顶嗡嗡作响,那光芒非常类似于雪的光芒。紫竹笛在这种灯光下闪烁的已非人间的光亮。次多喜欢chuī笛子,他熟悉各种乡间民歌的曲调。但他那支笛子已经开裂了。村里会做笛子的那个老人也已经死了。格拉就给次多买下了一支。用了一块三毛钱。因为他看到伙计眼中那支笛子闪闪发光。

    次多说:“笛膜。”声音很小。格拉听到了,又为他买了笛膜和一束红色的丝线穗子。

    “我记住,一块六毛了,我要还。”格拉用力拍拍次多的肩膀:“你的眼睛要漏水了,伙计。我阿妈说好人就是这个样子的。”“你阿妈真好,格拉。”格拉又捶比自己长得高大结实的次多一拳头。格拉于是豪兴大发,在下一个柜台前买了一个熏鱼罐头,一听番茄酱和一些水果糖,走到街上,他们一分钱也没有了。

    在饭馆里,他们对胖厨师说:“明年再来吃你的饭吧。”厨师说:“今年要不要喝口热汤。”次多赶在前头说:“不要。”离开时,胖厨师用勺子敲得铁锅丁当丁当响。

    路上的雪已经化尽,到处是明亮的水洼。每个水洼里都有一角天空,或是一片云彩。原来天空可以分开,也可以拼合拢来。

    “要是碰到镇上的娃娃,跟不跟他们打上一架。次多?”“他们在学校里呢。”“我是说怎么碰不到这些兔崽子。”“我饿了。”

    离开镇子不久,他们就找到一个gān慡的地方。他们停下车,用石头支住轮子。坐下来开始午餐了。

    他们先把罐头上的包装纸细心地剥下来。上面,将要入口的东西画得那么鲜艳漂亮,那么清新诱人。

    装鱼的玻璃瓶用石头砸开。次多则用刀子戳装番茄酱的铁盒子。

    格拉说:“酒。”次多就用牙撕去玻璃纸封,拔出软木塞子。

    “先吃鱼。”次多立即就伸手抓鱼。

    “嗨,不忙。洗手。吃好东西的时候我阿妈都要叫我洗手。吃完,她就可以叫我,格拉,我的小狗,舔舔沾在爪子上的油水。”两个人就在石fèng中,树yīn下找残雪搓手。吃完鱼,酒也gān掉了一半。他们像大人一样对着瓶口喝,故意把瓶子举得很高,看阳光使酒产生新的色彩,听酒在瓶子里丁咣丁咣。酒的味道和鱼的味道都非常之好。好得来不及仔细品尝。

    而番茄酱就不怎么样了。

    那么漂亮的东西:蜂蜜一样黏稠,一样晶亮的东西,颜色那么可爱的东西,味道却那么怪诞。第一口他们就差点呕吐了。但终于舍不得吐掉,于是用酒冲服,像吞什么药物一样。酒和番茄酱一齐消灭gān净。现在,红色的东西变成了发烫的东西,熨帖的东西,轻盈的东西,来到了手上,脸上,胸前。酒变成了泡沫,轻盈透明的、欢乐吟唱的成百上千只蜜蜂一样上升到头顶。要使脑袋膨大,使双脚离开地面,到空中飞翔。

    这样的感觉驱使他们倒退着走到大路中央,路面很奇怪地倾斜,他俩很奇怪站在这样倾斜的地上还这样稳稳当当。化雪后出来寻食的鸟在他们周围起落,飞翔,鸣叫。他俩掰碎手中的馍馍抛撒给鸟们,因而招来更多的鸟在他们四周起落飞翔。平生,他们第一次如此不珍惜粮食。鸟群因此歌唱。麻雀,百灵,画眉,还有羽毛黑白相间的点水雀,鸟翅扑噜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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