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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远的温泉_阿来【完结】(10)



    他有些失望,也有些愤怒,说:“你他妈的,我是贤巴!”

    天哪,贤巴,有好多年,我都牢记着这个家伙,却没有遇见过他。现在,我已经将他忘记的时候,他又出现了。当我记得他的时候,我心里充满了很多的仇恨。当我将他忘记的时候,那些仇恨也消泯了。所以,他这个时候在我面前出现,真是恰逢其时。因此,我想,神灵总是在这样帮助他的吧。

    于是,我惊叫一声:“贤巴!”就像遇到多年失散的亲人一样。

    他看着我激动的样子,显得镇定自若,他拍拍我的肩膀,看看表,用不容商量的官员口吻说:“我去州政府告个辞,你把这个赶紧弄完,再回家把照相机带上。两小时后我来这里接你。”

    他说着这些话时,已经走到了大街的对面一辆三菱吉普跟前,秘书下来把车门替他打开,而我不由自主地也相跟着与他一起走到了车子前。他在座位上墩墩屁股,坐牢实了,又对我说:“记住,一定要准时,今天我们还要赶路。”

    而我还在激动之中,带着一脸兴奋,连连说:“一定。一定。”

    当贤巴的坐驾在正午的街道上扬起一片淡淡尘土,消失在慵倦的树荫下时,槐花有些闷人的香气阵阵袭来,我才想起来,这个人凭什么对我指手划脚呢?一个区区几万人的糙原小县的副县长凭什么对我用这样的口吻说话。而我居然言听计从。街上有车一辆辆驶过,车后一律扬起一片片尘土,我被这灰尘呛住了。一阵猛烈的咳嗽使我深深地弯下腰去。等我直起腰来,又赶紧回到橱窗那里,把剩下的活gān完。然后,回到办公室,打开柜子收拾了三台相机,和一大包各种定数的胶卷。

    馆长不在,我在他办公室等了好一会儿,也没见他回来,于是,我才放了一张纸条在他的桌子上。背上了相机,再一次走上大街我心里开始嘀咕,这个该死的贤巴,十多年不见,好像一下便把过去的全部过节都忘记了。而我想起这一点,说明那些过节还枝枝杈杈地戳在我心口里。但我没有拒绝他的邀请。回去十几年,我想当年那个固执的少年是会拒绝的。但我没有拒绝。

    仅仅是因为那个男女不分luǒ浴于蓝天之下的温泉吗?

    我走到体育场前的摄影橱窗那里,贤巴乘坐的三菱吉普已经停在那里了。贤巴满面笑容地迎上前来,一开口说话,还是那种自以为是的腔调。他说:“我以为你要迟到了。”

    “你以为?”

    他仍然是一副官员的腔调,“你们这些文艺界的人嘛,都是随便惯了的。”

    我只知道自己是群众艺术馆的馆员,而是不是因此就算文艺界,或者什么样的人才能算文艺界,就确确实实不大清楚了。

    他很亲热地揽住了我的肩膀,好像我们昨天还在亲热相处,或者是当年的分手曾经十分愉快一样。他又叫秘书从我手上夺过了两只摄影包,放进了车里。

    后来,我也坐在了车里,他从前座上回过头来,笑着说:“我们可以出发了吗?”

    槐花的香气又在闷热的阳光下阵阵袭来,我点了点头。

    车子启动了。贤巴很舒服地坐在他的座位上,后排是我和他的秘书。看着他的硕大肥厚的后脑,我心里又泛起了当年的仇恨。或许还有嫉妒。这时,我从后视镜里看到了他的目光,望着前方,仍然野心勃勃,但其中也有把握不定前途的迷茫。我用相机替自己拍过照片,就像那些大画家愿意对着镜子画一张自己的自画像一样。我从自己的每一张自拍照中都看到了这样的目光。第一次看见这种神qíng的时候,我被自己的目光吓了一跳,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一个随遇而安的人,但是,我的眼晴里野火一样燃烧着的东西却告诉我自己一直在渴望着什么。我想,面前这个人也跟我一样,肯定以为自己一直志存高远,而一直回避着面对渺渺前程时的丝丝迷茫。

    这时,他说话了:“我看你混得很不错嘛。”

    我直了直脖子,说:“没法跟你比啊。”

    “小小一个副县长,弄不好哪一天说下去就下去了。”

    “我想体会一下这种感觉还体会不到呢。”

    这时,他突然话锋一转,说:“听说你搞摄影后,我就想,你总有一天会来拍我们县里的那个温泉。结果你一直没来。”

    这使我想起了死去多年的花脸贡波斯甲,使我想起了已经淡忘多年的遥远的温泉。

    贤巴从后视镜里看着我说:“我说的这个温泉,就是当年花脸向我们讲过的那个温泉。”他还说,“唉,要是花脸不死的话,现在也可以自由自在的去看那些温泉了。”

    “但是花脸已经死了。”我从后视镜里看着他的眼睛,说,“花脸死得很惨。”我的口气会让他觉得花脸落得那样的下场,和他是有一定关系的。但他好像没有觉得。他说:“是啊,那个年代谁都活得不轻松啊。”我眼前又浮现出了花脸死去时歪倒在火塘里的样子,想起了他那烧焦的脸。现在,那个灵魂与血ròu都已离开的骷髅还安坐在那株野樱桃枝杈上吗?这个季节,细碎的樱桃花肯定已经开得繁盛如雪了。风从晶莹的雪峰上扶摇而下,如雪的樱桃花瓣便纷纷扬扬了。

    我没好气地说:“就不要再提死去多年的人了吧。”

    “我们不该忘记,那是时代的错误。”贤巴说这话时,完全是文件上的口吻。汽车xing能很好,发动机发出吟咏道路的平稳声音,车窗外的景色飞掠向后。一棵树很快陷落在身后,一丛糙中的石头,一簇鲜艳的野花,都一样地飞掠向后,深陷于身后的记忆之中了。记忆就像是一个更宽广的世界,那么多东西掉进去,仍然覆盖不住那些最早的记忆。我希望原野上这些东西,覆盖了我黯淡的记忆。但是该死的记忆又拼了命从光照不到的地方冒出头来。是的,记忆比我更顽qiáng。

    贤巴又说起了温泉。我告诉这位县长,他说到温泉时有两种口气,一种是官员的口气,他用这种口气谈温泉作为一种旅游资源,要大力加以开发。他谈到了资金,谈到了文化。就是这该死的人人都谈的文化,但他话题一转,谈到了男女混同的luǒ浴。他的口气一下变得有些猥亵了。他谈到了Rx房、屁股、毛发,少年时代的禁yù主义使我们看待一切事物都能带上双倍色qíng的眼光。这种眼光使我们在没有色qíng的地方也看到yín邪的暗示,指向众多的yín邪暗示。

    他一点也不生气,而是哈哈一笑,拍着他司机的肩膀说:“是的,是的,两种口气,官员的口气和男人的口气。”他的意思是说,谁让我又是官员又是男人呢?而我的意思是,如果我们奔向的是牧马人贡波斯甲向我们描述的那个温泉,是我们少年时代无数次幻想过的温泉,那他就不该用那样的口气。于是,我不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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