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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埃飞扬-旧年的血迹_阿来【完结】(11)



    “我有好多话要对阿来说啦。”她熄掉灯,窗外一只水龙头在淅淅沥沥地漏水。她说她每夜为了安睡都要把那水龙头拧开一点。一弯新月挂在山边。

    静默了许久,她突然说:“过来。”口吻中绝对没有半点张狂与qíngyù难抑的味道。

    我躺在她旁边,看见月光映着她脸腮上浅浅的茸毛,鼻尖上不知怎么聚集起来的一点亮光。她的手滑过我的脸腮和胸膛,说:“你都长胡子了。”我的呼吸急促起来。

    “你阿爸碰都没碰过我一下,”她说,“你说那是刚qiáng还是软弱啊?”“……”“我老了吗?”“没有。”“爱我吗?”“爱。”我说。

    “我像你姐姐还是妈妈。”我不回答。

    “我摸到你那里都长毛了,受不了你就上去吧。”我拼命摇头,我说:“你爱我阿爸时我就爱你,那时我想长大挣到钱了就娶你做妻子。”“那就爱我一次。别像你阿爸。”“那是阿爸真心爱你,我也是。”“来吧。”她伸出丰腴的手扳住我瘦削的肩膀,我就这样让她感触到我的瘦弱,我因为这个害怕逃下chuáng,逃离了她丰腴的热烘烘的身体。

    她在暗中叹口气,说:“好吧,头人的根子都一样。”早上,她醒转过来看着我穿上我破烂的衣裳,看我又恢复了一副流làng汉的模样,眼光湿湿的一声不响。

    我将转身时,她说:“吻我一下。”我冰凉的嘴唇触到她温暖的额角。

    她把嘴唇迎向我时,我退缩了。她说:“就当是替你阿爸。”走上灰色黎明时分空dàngdàng的大街,看到一条和一无所有的黎明一样颜色的空dàngdàng的大路逐渐消失在茫茫群山的苍翠中间。我实在是难以确切地知道一条路,一件看来和以前发生过的别无二致的事qíng,一个人的命运,乃至这无qíng而恢弘的世界哪里是开始,而结束处又在哪里。

    我想知道。所以,流làng路上那些不间断的树丛、岩石、土地和村庄、泉水,以及阳光下风雪中雨雾中的人群都未能给我留下什么特别的记忆,我一心系念的仍是那座林中溪边的小小村庄以及村里的人物。

    团支书嘉央竭力要取消我参军的资格,换上她弟弟,就说我家是漏划地主。两年后,旧事重提。阿生对工作组长说,我们色尔古村有漏划地主,而他知道那人是谁。他说那人早该揪出来了,那人有六个木箱的财物。他对彩芹老师也这样说过。

    “你是说他?”“他,”阿生眨眨眼问,“是谁?”“你自己知道。”“我喜欢你,彩芹,我们一起长大。”“你喜欢好了。”“你不喜欢我?”“你自己知道,太好了。”“你想想吧。”“还是你想想不要滋事太多,你把他揪出来gān什么?人家打仗的时候你在gān什么?”“我们一起在沟边捏泥巴娃娃,记得吗?”“我记得那时他回来脚上蹬着咕吱吱作响的茶色马靴,把我阿爸的东西驮回来,在沟边塞给我们一人一大把花生糖和饼gān,那是我们第一次见到饼gān。”父亲当兵七年,当gān部两年,回家来时赶着一匹马和一头毛驴。马背上四只绿色的子弹箱,毛驴背上两只肥皂箱子。两只箱子是各式单棉绒军服六套。一只木箱里一个打得方方正正的被子,一只木箱子里是一条狗皮褥子和一条军绿色帆布的马褡。毛驴背上的两只箱子一只盛着一双马靴,三条皮带和四双军用胶鞋。另一只用白色的降落伞上割下的绸子包着日记本两个,钢笔三支,一捆战地油印小报,一夹卡宾枪子弹,一个掏空心的甜瓜式手雷,一只水壶,一只口琴,一本《红岩》,一本《青chūn之歌》,以及几本《星星》诗刊,其中两本还留着火燎的痕迹。到阿生把目光瞄准那只木箱时,军衣已穿破了三套,母亲无论费多少手脚也难以把那些碎片连缀在一起了。也是在那时,我又发觉箱子里还有一只苏式船形军帽,里面别有几枚铮亮的勋章。

    幸好那时父亲为自己新生的女儿和彩芹老师炽烈的爱qíng所鼓舞,显得有些振作了。三十二天之后,妹妹脸上的红皮褪尽,一双漂亮无邪的小眼睛大睁开来注视着这个并不漂亮无邪的世界。她红润的小嘴唇紧紧抿在一起,鼻翼随着平稳的呼吸轻轻翕动,我们一家三双眼睛落在她脸上,煮开的茶壶嘟嘟作响。妹妹睡熟了,她平稳的呼吸使家中经久不散的苦味消散了。父亲和母亲默默对视,脸上的皱纹舒张开来。我从自己舌尖上品味到一些没有吐露的平和愉快的言辞的味道。

    “我们都还不到四十岁吧,雍宗。”“不到四十。”“我们不老。”“离老还早,阿来大了,女儿这么gān净。”“她能长大吗?”母亲幽幽地哭了。

    她嘤嘤的温柔的哭声在透过窗棂斜she进屋的阳光中飞舞。那夜我梦见一群金色蜜蜂环绕着一个溢蜜的蜂巢。

第10节

    10

    这篇小说即将结尾。

    亲爱的读者你们又聪明又愚蠢,一如我聪明而愚蠢。我们都想对小说中出场的人物下一种公允的客观判断。我们的聪明中都带有冷酷的意味。也正是由于我们的聪明,我们发现各种判断永不可能接近真理的境界,并从而发现自己的愚蠢。这就是在写作过程中深深困扰我的东西。这种愚蠢是我们人永远的苦恼,它比一切生死,一切令人寻死觅活的qíng爱更为永恒,永远不可逃避。

    现在我的案头就放着两块前面描写过的被我砸毁的铜锅的碎片。捎来碎片的乡亲告诉我那堆碎片就堆在仓库顶的阁楼上,积满了灰尘,在寂静的黑暗中发出低沉的嗡嗡声响。这块巴掌大的铜块除了烟垢,断口呈浅灰色,闪烁着细小晶体的尖利光芒。它使我沉静下来,色尔古村的许多熟悉的面孔和陌生的面孔在眼前回旋起来。

    一切又在眼前浮现。

    妹妹出生了,并健康成长。父亲脸上刻毒的孤傲神qíng就消退了。

    他对母亲说:“久保没有嫉恨我。”这句话弄得我和母亲莫名其妙。父亲笑笑,就到大队部去了。大队部也就是广场边那个从未储存过多少粮食的仓库。

    嘎洛刚刚治好腰间的恶疽,他苍白浮肿的脸仰向父亲。

    “我再不给你们开会背柴了。”嘎洛惊诧地眨眨独眼。

    “我不是四类分子,有人想给我戴这顶帽子但戴不上。”“你父亲……”“他不是我。嘎洛你当过兵打过仗。我也当过兵,我打了七年仗,你几年?”“你知道我脑子。”“我知道你那脑子,我还当过比你大的gān部不是吗?”父亲眼中的绿火又蹿动起来。嘎洛惊慌起来。

    嘎洛重新跌坐到毡垫上,说:“你阿爸其实对我挺好。”“他是他,我是我。”“确实,你不是四类分子。我也知道那几口木箱是怎么回事,我不要阿生把你弄成漏划地主。只是上面说过要监督。”“请你问问他们要不要我进监狱。”“不,不会。”嘎洛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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