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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坝阿来_阿来【完结】(29)



    我回到甘村是三天后的中午。

    那时我好像是把牧羊人忘记了,风把村道清扫得gāngān净净。我去寻访老医生。老医生已经死了。我这才感到逝去的十二个年头,只有村子的面貌依旧,只有远处山峰依旧是那样的形状,风中的太阳依然是风中太阳的颜色,我满身尘土,背着相机,在村子里穿行。狭窄的村道由两面房子的石墙夹峙。远望十分低矮的石墙在眼前高大森严,小巷深邃幽长。纸张,菜叶,麦糙在风中卷动,形成一连串小小的漩涡。这些巷子使我错了头,我也没去敲门打听什么地方可以通到村口。我受过伤的脚踝又在隐隐作痛了,我又想起老医生,他那一大把善良美天的白色长须,他用来使关节复位的白杨树皮,他白杨树皮一样粗糙的手,他身上的糙药气息。他第一次替我包扎时为了分散我的注意力,说白杨树皮是很珍贵的东西。他自己从不去剥河边那些艰难生长的白杨树皮,他自己栽了一片,剥死一棵,他就补栽一棵。林业局的红卫兵说他搞自留山,打折了他的手腕。他又剥了一棵,包扎好手,又补栽了一棵,他见我被他吸引住了,一用力,叭一声脆响,脱臼的关节复了位。他把一颗光滑的卵石压在关节上,上面绑上浸湿的白杨树皮,白杨树皮是一整张,刚好绕着脚踝一圈,几个小时之后,树皮开始gān燥收缩。就是这种原理使关节固定,那种医术,一大半依靠的是病人的忍耐力量。

    我终于走出了村子。

    一个摘辣椒的女子问我找什么。

    “你找女人照相吗?”

    “前几天,来了一个照相的,要女人脱下衬衣,照到xx子,他说照一张他给十块钱,他背了三架机器。”

    “我照树子。”

    “啥子树?”

    “以前医生栽的白杨。”

    “没有了。“女人沉吟一阵说:“医生一死,树子都被他亲戚们砍光了。嫁女的,修新房子的。医生是最好的人,他的亲戚嘛……”她没说完就又弯下腰摘辣椒去了。辣椒长得很细小,叶子因为gān旱蜷曲起来。

    我说:“很久没有下雨了吗?”

    “下雨也不管事,下点小雨也不顶事。风把一点湿气都吸gān带走了。”

    将近傍晚时,风渐渐停下,最后的太阳光辉变得温暖可人。尘土降落,空气中又渐渐充满从河上升起的水气。

    我在村口,想起那个当年以锐利眼光看我的人。木桥面上的沥青几乎剥落殆尽了,露出了榫口和粗大生锈的铁钉。一群羊子正从山上下来。这一切景象我在那天早上已经看见过了,并且已经形诸文字。背后的低矮的石头房子也和我写下的石头房子一模一样。

    那群羊子从山上下来。

    背后石头房子散发出羊子的腥膻气息。而金huáng的太阳光正慢慢爬上灰色的山坡,去把天上的轻盈白云映照得一片绯红。我返身打开屋前小院的栅门,我心中的什么也又一次dòng开了。看到这篇小说已经结尾。结尾就是另一扇门已经dòng开或将要dòng开。

    我摸到的栅栏门闩光滑而又柔和,太阳已经完全沉落了,门闩上却还带着淡淡的温暖。羊子上桥了,杂乱的蹄声掩住了牧羊人掩嘴咳嗽的声音。蹄声过后我听到了轰轰的水流的巨大声音。

    羊子从我扶着栅门的手臂下一一钻进了院子,整整三十二只。

    “三十二只。”我说。

    “对的。多一只就杀一只。”他说。他先我跨进院子。在门口把一小捆gān柴放下,说:“你进来。”

    “你把你栽的树子都扛回来了。”

    “也是三十二棵,羊子把叶子吃了。今晚上火要烧得亮堂一点。”

    天黑了,火烧起来了。

    但一种尴尬的气氛却不知怎么降临到我们中间。他不是我想象的那种豁达幽默的老头,肯定也不是因为经历特别丰富而深深沉默的老头。

    他说我知道会有人来。

    “你和我想的一模一样,”他眼里几乎是闪烁着仇恨的光芒,“那些拍电视的人,他们来拍医生栽的树。那些树没有了。就来拍我栽的树。你也想给树照相。”

    “不是,我不是。”

    “你肯定是。”他又沉默一阵,说:“或者我要叫你照一样宝贝东西。我父亲留下的。”前面我们已经知道了,牧羊老头有一个大概产于宋代的瓷瓶。

    “你们总要照点什么回去。吃完饭我就叫你照。”接着他可能自觉失言,脸上浮起警惕的神qíng,看了那个墙角上粗笨低矮的柜一眼。这一眼就bào露了他藏着宝物的地方。

    晚饭是酸菜下玉米糊糊。

    刚搁下碗,他就哼哼唧唧地说气紧,关节痛,他说该睡了,叫我也睡。我只好睡了。没有料想的那样受到跳蚤和虱子的袭扰。我想我很快就睡着了。因为又回到了过去。我过去流làng的日子,我睁开眼,看见了石屋漆黑低矮的顶子,闻到灰尘和羊子的腥膻气息,并在心中怀念家乡的亲人。特别是把我赶出家门的父亲。身边的牧羊人动了一动。原来我醒着,牧羊人侧身起来,看了看我。他蹑手蹑脚地起来,我听见他暗中用脚找鞋没有找到,下了chuáng光着脚在暗中摸索。他摸索着打开柜门,划燃了火柴,他确实有一只瓷瓶,可惜本人没有古物鉴赏水平。只是那有点破损的瓶颈确实十分优美雅致。他关好柜门,摸回chuáng边,他又划亮了一根火柴,看见我眼睛大睁,一哆嗦,火柴就掉在了地上。

    我披衣起chuáng。说:“点上灯吧。你确实有一只值钱的瓶子。”

    他退回到柜子的方向。我点亮灯。看见他用身子护住柜子。

    “我不会抢你。”

    他像孩子一样问我:“你敢发誓。”

    “敢。”

    他没听到我的誓辞就绽开了笑脸。

    “值多少钱?”

    “一千,也可能两千。我不晓得。”

    他话头一转,突然bī向我,眼露凶光,说:“那年就是你。”接下来,他讲的话,似乎是有根有据。十二年前有一个少年人偷他的宝贝,被人发觉了,跳墙时摔脱了脚踝,还是故去的老医生心好,给他治好了腿伤。那个娃娃后来悄悄地走了。那时,“那时你就是来偷这件宝贝吗。”

    我却听得心里发酸,喉头发紧。

    “我不大记得了。”我说:“不过也许那个娃娃不是要偷这件宝贝,是想偷几个玉米粑粑。”他沉默一阵,重重地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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