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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山-机村传说_阿来【完结】(4)



    年轻公安说:“保书送来你就不蹲牢房了?”

    “那怎么可以呢?在牢房里过年好,有伴。我想还是跟往常一样,开chūn了,下种了,队里需要劳力了,我就该回去了。”

    老魏叹了口气:“只怕今年不是往年了。”

    多吉眨眨眼:“冬去chūn来,年年都是一样的。”

    年轻公安提高了声音:“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全国山河一片红,今年怎么还是往年!”

    多吉摇摇头:“又是一件我不懂的事qíng了。”

    因为放火烧荒,多吉与老魏他们打jiāo道不是一次两次了。第一次,他很害怕,第二次,他很委屈,现在,这只是到时候必须履行的一道例行公事了。当初对他也像现在这年轻人一样凶狠的老魏倒是对他越来越和气了。多吉带人烧荒,是犯了国家的法。法就像过去的经文一样明明白白把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写在纸上。但这两者也有不一样的地方。一个人的行为有违经书上的律例,什么报应都要等到来世。而法却是当即兑现,依犯罪的轻重,或者丢掉xing命,或者蹲或长或短的牢房。

    机村人至今也不太明白,他们祖祖辈辈依傍着的山野与森林,怎么一夜之间就有了一个叫做国家的主人。当他们提出这个疑问时,上面回答,你们也是国家的主人,所以你们还是森林与山野的主人。但他们在自己的山野上放了一把火,为了牛羊们可以吃得膘肥体壮,国家却要把领头的人带走。

    机村人这些天真而又蒙昧的疑问真还让上面为难。所以,每次,他们不得不把多吉带走,关进牢房,但又在一两个月,或者两三个月后,将这个家伙放了出来。

    每次,多吉都得到警告,以后不得再放火了。第一次,机村三年没有放火,结果第四个年头上,秋天没有足够牧糙催肥的羊群在chūn糙未起之前,死去了大半。这一年,母牛不产崽,公牛拉不动chūn耕的犁头。才又请示公社。公社书记曾在刚解放的机村当过工作队长。没有说可以,也没有说不可以,机村人便在他的默认下放火烧荒。多吉还是只关了两个月,但公社书记却戴上右倾的帽子,丢掉了官职。以后,多吉就连村gān部也不请示,自己带着机村人放火烧荒了。

第二节

    多吉想到自己一进牢房,就让好些上面的人为难,心里还有些暗暗得意。所以,在公社派出所临时拘留所的铁chuáng上,他很快就睡熟了。第二天一早,他还睡得昏昏沉沉,就被塞到吉普车里了。

    车开出一段了,多吉慢慢在清晨的寒冷中清醒过来。按惯例,老魏会等到全村人签名画押的保书送来,再一并送到县城的大牢里去。这已经是一个不成文的规矩了。

    两个年轻公安一脸严肃,多吉喉头动了几次,终于问出声来:“老魏呢?不是还要等保书吗?”

    年轻公安脸上露出了轻蔑的神qíng:“老魏?老魏。还是想想你自己吧。”两个年轻人还显稚嫩的脸上露出了凶恶的神qíng。这种神qíng比冻得河水冒白烟的寒冷早晨还要冰冷。

    这使多吉心里涌起了不祥的预感。他不想相信这种预感,但是,他是一个巫师,是巫师都必须相信自己的预感。巫师的预感不仅属于自己,还要对别人提出预警:危险!危险!

    但这个巫师不知道危险来自什么地方。

    直到吉普车进了县城,看到不知为什么事qíng而激动喧嚣的人群在街道上涌动,天空中飘舞着那么多的红旗,墙上贴着那么多红色的标语,像失去控制的山火,纷乱而猛烈,他想,这大概就是他不祥预感的来源了。他不明白,这四处漫溢的红色所为何来。吉普车在人流中艰难穿行。车窗不时被巨大的旗帜蒙住,还不时有人对着车里挥舞着拳头。这些挥舞拳头的人,一张张面孔向着车窗扑来,又一张张消逝。有的愤怒扭曲,有的狂喜满溢。

    两个年轻公安很兴奋,也很紧张,多吉一直在猜度,这巨大的人流要涌向哪里,但他没有看到这股洪水方向。更让他看不明白的是,他们的愤怒好向也没有方向,就像他们的狂喜也没有一个实在的理由一样。

    多吉把心里的疑问说出来:“为什么一些人这么生气,一些人又这么高兴?”

    两个年轻公安并不屑于回答一个蒙昧的乡下人愚蠢的问题。

    多吉也并不真想获得答案。所以,当牢房的铁门哐啷啷关上,咔嗒一声落上一只大锁后,他只耸了耸肩头,就一头倒在地铺上睡着了。他睡得很踏实。在这个拘押临时犯人的监房里,人人好像都惊恐不安。只有他内心里还怀着自豪的感觉。他没有罪。他为全村人做了一件好事。这件好事,只有他才可以做。正因为这个,他才是机村一个不可以被小视的人物。特别是到了今天,很多过去时代的人物:土司,喇嘛们都风光不在的时候,只有他这个巫师,还以这样一种奇特的方式被机村人所需要。

    他就像共产党gān部一样,也是为人民服务的。

    连续几天,他睡了吃,吃了睡。醒了,就静坐在从窗口she进来的一小方阳光里,安详,而且还有隐隐的一点骄傲。对同监房那些惊恐不安的犯人,他视若不见。

    这种安详就是对那些犯人的刺激与冒犯。

    但是,第一个对他动手的家伙,一上来,就被他一拳打到墙角里去了。然后,他第一次开口说话:“不要打搅我,我跟你们不一样,不会跟你们做朋友。”

    他只要把这句话说出来,人们就知道他是谁了。在这个他已经数次来过的拘留所里,他已经是一个故事里的人物了。

    每次,他进到监房里,都只对犯人说同一句话。这句话是他真实的想法,但再说就有一点水份了。他说:“我来这里,只是休息一些时候,平时太累,只有来这里才能休息一些时候。乡亲们估摸我休息得差不多时,就来接我回去了。”

    传说中,他是一个能够呼风唤雨的巫师,犯人们自然对他敬而远之了。

    醒来的时候,坐在牢房里那方唯一的阳光里,他很安详,但他的睡梦里却老有扰动不安的东西:不是具像的事物,不是魔鬼妖jīng,而是一些旋动不已的气流,有时暗黑沉重,有时又绚烂而炽烈。多吉在梦里问自己,这些气流是什么?是自己引燃的遍山火焰吗?是想把火焰chuī得失去方向的风吗?他没有想出答案。

    拘留所就在县城边上,高音喇叭把激昂的歌声,口号声,隐隐地传进监房。过去,最多三天,就有人来提审他了。警察们也在天天开会,天天喊口号,这些执法者中间,也躁动着一种不安的气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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