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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刀_阿来【完结】(13)



    我和他儿子来到屋外,风从深潭那边chuī过来,带来了秋天最初的凉意。就在宽大的门廊上,我看到他儿子流下了热泪。他说:“我来晚了。为什么找了这么久,才在这近在咫尺的地方找到他?”望着不远处壁立的红色悬崖,我指给他看那条没有了脑袋的黑龙,给他讲了那把宝刀出世的故事。是的,就在我讲着不久前曾经亲历的事qíng时,自己的感觉都是在转述一个年代久远的传说。我听着自己越来越没有说服力的声音在风中散开,以为他绝对不会相信。但他却相信,说是在城里就已经听说这么件事qíng了,只是没有这么详细罢了。我还和他一起去看了铁匠铺。夏天的风雨,已经使这个小小的木头房子完全倒塌了。他的儿子也是国家gān部,再不会学习铁匠手艺了。

    他说:“没想到,只赶上了给亲生父亲送终。”我说:“你不会怪我吧?”“我为什么要怪你?”“要不是那把刀,你父亲不会这样。我喇嘛舅舅说的,宝刀不该在这时出世,铁匠是遭到天谴了。”他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而是说:“我希望父亲多挨些时候,我要慢慢地才会真正地觉得他是我的亲生父亲。”也就是说,他现在还没有感觉到自己和铁匠血ròu上的联系。也许正是为了这个,他整整一个晚上,不吃不喝,握着老人gān枯的手,坐在chuáng前。

    早上,他对我说,老人的手还很有力,他说:“真是一双铁匠的手。”听到这句话,铁匠睁开眼睛,笑了。他的脸上,又浮起了血色。看来,他是挣脱了死神的魔掌,活过来了。在早晨明亮的光线中,我看到父子俩紧紧地抱在了一起。

    下午,铁匠就扶着拐杖起来走路了。

    回到城里,我又到河边茶馆里把那把刀卖给了卓玛,这回,却只卖了一千五百块钱。我用这笔钱给铁匠请了一个好医生。13我的朋友刘晋藏终于来电话了。

    这个人做事都有他独特的风格。他先打个电话到单位上来,说是晚上再打电话到我家,有重要而又不方便说的事qíng告诉我。

    我想,既然如此,何不晚上才打电话。

    晚上,电话来了。结果是,他可能已经为宝刀找到真正的买主了。

    我说:“还有假买主吗?”“真的比假的多。”电话是从海边一个城市打来的。我向来对大海心向往之,虽然没有见过一滴海水,却把电话里的电流gān扰声听成海làng声了。这个电话很打了些时候。刘晋藏去了那个城市后,把宝刀弄到了一个拍卖会上,当时就有人出了二十万的高价。但他的标价还要翻一倍,当然就没有成jiāo。但这等于就把他有一把藏式宝刀的消息向全世界收藏者发布出去了。这些日子,他都在忙着甄别买主的真假。每遇到一个买主,他就提一次价,现在,已经提到一百万了。他在电话里说这笔钱到手,就再不愿意活得飘飘dàngdàng了,要办一个公司。我问他办什么公司。他说:“还没有想好,但你让我想想。”好一个刘晋藏,沉默了不到三分钟,就说,“就搞一个公司,专门弄我们家乡山上的药材啦,野菜啦什么的,我们一起gān,一百万的资产,有一半是你的。”我说:“韩月已经离开我,离开这个地方了。”他沉默了一下,又嚯嚯地笑起来,说:“放心,等我们的公司搞起来,她会回来的。”我说:“那也是回来找你。”他又嚯嚯地笑了,喊道:“我们一定要把公司先搞起来,然后,再来看谁能得到她吧?!”他说,“当然,要是我没有叫那些假买主gān掉的话。”说完,就放下了电话。

    我又想起韩月在梦里对我说过刘晋藏为什么令女人心动的话了。

    之后,我就再没有得到刘晋藏的任何消息。

    满山的树叶变得一片金huáng,在风中飞舞,韩月也没有来信告诉我她落脚在什么地方。

    喇嘛舅舅作为一个云游僧人就更不会有消息了。

    我回去看过铁匠两三次,他偏瘫的身子一天比一天硬朗了。

    最后一次,我是跟他儿子一同去的。铁匠看着儿子的眼神流露出无比的幸福,他儿子也告诉我,他跟父亲真正有血ròu相连的感觉了。这天晚上,我就住在铁匠家里。早上,铁匠突然说话了。我睡得很沉,他摇醒了我。

    问:“刀子还在你手上吗?”“天哪,”我说,“你说话了!找到了儿子,你又说话了。”铁匠说:“我不能说话,是受造了宝刀的过,我一说话,它就要伤害拿刀的人了。”我告诉他:“我的朋友已经带着这把刀远走高飞了。”他说:“没有人能比命运跑得更远。”离开铁匠,我马上就出发往那个城市去找刘晋藏了。我希望他已经把刀出手了,这样,他才不会为刀所伤。我想,他这半辈子,除了一些女人的青chūnròu体,也没有得到什么。我带上了所有储蓄,也带上了他留下来的所有的刀。我想自己也不会再回来了。走之前,我办好了离婚证,我把韩月的一份压在还放着她化妆品的梳妆台上,把钥匙jiāo到她单位领导的手里,特别说明屋里的东西都是她的,我只取出了银行里的存款。这是我们俩最后一笔共同的积蓄了。说好是为孩子准备的教育基金。但我们没有孩子,现在又已分手了。

    离开的那天早上下起了秋天里冰凉的细雨。这跟送别舅舅时不一样,这样的yīn雨天,没有人会在我身影消失的地方看到彩虹。

    两天汽车,到了省城,又是两天火车,我到了刘晋藏打电话的那个城市。我在每一个宾馆住一个晚上,为的是在旅客登记本上查找朋友的名字。在其中的三个宾馆,我查到过他的名字。但他都在我到达之前就离开了。其中,有两个宾馆他都没有结账。店方好不容易逮到一个说得出他名字的人就喜出望外,以为是替他付账的人来了。我只好亮亮随身的刀子,声称自己也是来追债务的,才得以脱身。

    现金马上就要用完了。还没有刘晋藏的一点消息。

    我在宾馆的文物商店前想出手一把刀子,都跟一个香港人谈好了价钱,却被便衣警察抓住了。在派出所里,他们叫我看管制刀具的文件。有那份文件,他们便有权没收我的刀子。

    我说:“这是藏刀,我是藏族。”他们看了我的身份证,又拿出一个文件,上面说,少数民族只有在本地才能佩带本民族的刀具,关于刘晋藏和宝刀,他们说,这样的事qíng真真假假,在这个城市里数都数不过来。他们叫我看了几张无名尸首的照片,每一张都模模糊糊,至少,我没有明白无误地认出朋友的脸。

    当一个少数民族真好,不然他们不会当即就把我放了出来,只把刀子全部留下。警察打开一个带铁门的房间,扑面而来是一股铁锈味道,里面堆满了各式各样的刀子,可这些刀子,都非常像电视里登上审判台那些为了金钱、为了女人而杀人的罪犯一样,被某种病态的yù望匆匆造就,是铁皮或者猪皮的简陋刀鞘,嚣张而又粗糙的刀身,而我那些jīng致的刀子也沦落在了它们中间,我听见自己的心为之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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