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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刑人尔依_阿来【完结】(15)



    尔依还说,我不会想自己是你的朋友。你是喇嘛,我是行刑人。

    贡布仁钦把眼睛眯起来望着很远的地方。

    尔依说,你是说你不是喇嘛了,可我觉得你是。你说我想讨好你,我不会的。我割了你的舌头,我父亲还割过一次。真有意思。

    尔依觉得自己把他要说的话都理解对了。不然的话,他不会把脸上所有的东西都收起来的。现在,这个人确确实实是只用眼睛望着远方。远方,阳光在绿色的山谷里像一层薄薄的雾气,上面是翠绿的树林,再上面是从糙甸里升起来的青色岩石山峰,再上面就是武士头盔一样的千年冰雪。贡布仁钦总是喜欢这样望着远处,好像他能见到比别人更多的什么东西似的。行刑人总觉得两个人应该是比较平等了,虽然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产生了这样感觉。但两次失去舌头的家伙还是高高在上。虽然被放逐了还是那样高高在上。

    在山dòng口,尔依像侍奉一个主子的奴才那样,在马背前跪下,弓起腰,要用自己的身体给他做下马的梯子。但他却从马的另一边下去了。尔依对他说,从那边下马是没有规矩的,你不知道这样会带走好运气吗?

    他的双眼盯着尔依又说话了。他是说,我这样的人还需要守什么规矩?我还害怕什么坏运气吗?

    尔依想想也是,就笑了。

    贡布仁钦也想笑笑。但一动嘴,脸上现出的却是非常痛苦的表qíng。

    尔依听到山dòng深处传来流水的声音。悠远而又明亮。他在dòng里为喇嘛安顿东西的时候,喇嘛就往dòng的深处走去。出来时,眼睛亮亮的,把一小壶水递到尔依手上。尔依喝了一口,立时就觉得口里的舌头和牙齿都不在了,水实在是太冰了。贡布接过水,灌了满口,噙了好久,和着口里的血污都吐了出来。尔依再次从他手里就着壶嘴喝了一口,噙住,最初针刺一般的感觉过去,水慢慢温暖,慢慢地,一种甘甜就充满嘴巴,甚至到身体的别的部位里去了。

    一切都很快收拾好了。

    两个人都在山dòng前的树yīn里坐下。贡布又去望远方那些一成不变的景色。尔依突然有了说话的yù望,倾诉的yù望。他说,看吧,我对杀人已经无所谓了。但喇嘛眼睛里的话却是,看吧,太阳快落山了。

    尔依说,那有什么稀奇的,下午了嘛。说完,自己再想想,觉得自己刚才说的话也没有多少意思。行刑人说他不怕杀人,不怕对人用刑有什么意思呢。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行刑人就是一种令人厌恶但又必需的存在。对现在这个尔依来说,对他周围的人群来说,他们生下来的时候,行刑人就在那里了:yīn沉,孤独,坚忍,使人受苦的同时也叫自己受苦,剥夺别人时也使自己被人剥夺。任何时候,行刑人的地位在人们的眼中都是和专门肢解死人身体的天葬师一样。行刑人和天葬师却彼此看不起对方。行刑人和天葬师都以各自在实践中获得的解剖学知识,调制出了各有所长的药膏。天葬师的药治风湿,行刑人的药对各种伤口都有奇效。他们表示自己比对方高出一等的方式就是不和对方来往。这样,他们就更加孤独。现在,尔依有了一个没有舌头的人做朋友,日子当然要比天葬师好过一些。大多数时候,贡布仁钦都只是静静倾听。很少时候,他的眼睛才说这样说没有道理。但你要坚持他也并不反对。尔依说,他对杀人已经无所谓了。这立即就受到了反驳。但尔依说,也有行刑人害怕的嘛。贡布仁钦就拿出笔来,把尔依的话都记了下来。这下尔依心里轻快多了。当太阳滑向山的背后,山谷里灌满了凉风的时候,他已经走在下山的路上了。

噩梦衣裳

    兄弟战争一打三年没有什么结果。

    帕巴斯甲的哥哥入赘白玛土司家做了女婿。白玛土司只有女儿,没有儿子,也就是说,今后的白玛土司就是岗托土司的大少爷了。帕巴斯甲说,他倒真是有做土司的命。帕巴斯甲一直把哥哥的三个老婆和两个儿子抓在手里想bī他就范。一直在等对方求和文书却等来了参加婚礼的邀请。新郎还另外附一封信说,嫂子们和侄儿就托付给你了。当弟弟把两个侄儿放了,送过临时边界,作为结婚礼物时,也捎去一封信,告诉新郎,原来的三个老婆,大的愿死,二的下嫁给一个新近晋升的带兵官,三的就先服侍新土司,等为弟的有了正式太太再做区处吧。

    那边收到信后,一边结婚,一边就在准备一次猛烈的进攻。

    兄弟战争的唯一结果就是把罂粟种子完全扩散出去了。岗托土司的每一次进攻就要大获全胜的时候,他的哥哥就把那种子作为jiāo换,招来了新的队伍。那些生力军武器落后,但为了得到神奇植物的种子,总是拼死战斗。三年战斗的结果,罂粟花已经在所有土司领地上盛开了。现在,岗托土司如果发动新的进攻,也碰不到哥哥的部下。有别的人来替他打头阵呢。看到罂粟花火一样在别人领地上燃烧,看到鸦片能够换回的东西越来越少。帕巴斯甲认为这一切都是该死的哥哥造成的。一个有望空前qiáng大的岗托土司就葬送在他手里了。

    现在,他该承受三年来首先由对方发起的进攻了。这次,对方的火力明显地qiáng大了。他们的子弹也一样能把这边在岩石旁,在树丛后的枪手们像一个沉重的袋子一样掀翻在地上。尔依就去看看那些人还在不在呼吸。行刑人这次不是带着刑具,而是背着药袋在硝烟里奔走。他给他们的伤口抹上药膏,撒上药粉,给那些叫痛苦拧歪的嘴里塞上一颗药丸。他看见那些得到帮助的人对他露出的笑容和临刑的人的笑容不大一样。有个已不能说话的家伙终于开口时说:“我不叫你尔依了,叫你一个属于医生的名字吧。”尔依说:“那样,你就犯了律条,落在我的手上,我会把你弄得很痛的。还是叫我尔依,我喜欢人家叫我这个名字。”晚上,一个摸黑偷袭的人给活捉了。尔依赶到之前,那个人已经吊在树上,脚尖点着一个巨大的蚁巢。红色的蚂蚁们一串串地在俘虏身上巡行,很快散开到了四面八方。这个人很快变成了一个蚂蚁包裹着的ròu团。土司从帐篷里出来,说:“这个人不劳你动手,要你动手的是她!”行刑人顺着帕巴斯甲的鞭梢看过去,不禁大吃一惊。

    土司一直扬言要杀掉大嫂,今天真正要动手了。大少爷的太太梳好了头,一样样往头上戴她的首饰。之后,就掸掸身上其实没有的灰尘,从帐篷里走了出来。早上斜she的阳光从树梢上下来,照在她白皙的脸上,她举起手来,遮在很多皱纹的额头上,这下她就可以看看远处了。远处有零星的枪声在响着。但那根本不足以打破这山间早晨的宁静。

    她转过脸来说:“弟弟,你可以叫尔依动手了。太阳再大,就要把我的脸晒黑,我已经老了,但是不能变得像下人那么黑。”土司说:“你不要怪我,我哥哥在那边结了婚后,你就不是我的嫂子了。你只是我的敌人的女人。”“我也不是他的女人,我只是他儿子的母亲。”这时,风把那个正被蚂蚁吞噬的人身上难闻的气味chuī过来。她把脸转向尔依问:“我也会发出这样的气味吗?”尔依只是叫了一声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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