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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刑人尔依_阿来【完结】(18)



    土司说:“那样的话,你就是他们的行刑人,我却要用一个老头,一个连儿子也做不出来了的老头,一个老得屙尿都怕冷的老头!”土司勃然大怒。他说,这个早上老子刚刚有点开心,赏他脸跟他说了两句话,他就来气我了!土司叫道:“这个刽子手是在诅咒我呢。我稳固的江山,万世的基业就只有用一个老头子的命吗?”行刑人被绑在了自己祖先竖立的行刑柱上。

    尔依想,我就要死了。想到自己就要为自己的父亲母亲而死,心里充满了甜蜜的味道。他甚至想,杀头时他们是用自己的刀还是行刑人专门的家伙。尔依愿意他们用行刑人的东西。因为他信得过自己的东西,就像一个骑手相信自己的牲口一样。从早上直到太阳下山,没有人来杀他,也没有人来放他。冷风一起,围观的人兴趣索然,四散开去。星星一颗颗跳上天幕,尔依开始颤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冷得受不了。他想,可能就为那句怕父亲冻死在边界上的话,土司要冻死自己。尔依就说:“太蠢了,太蠢了。”嘴里这么念着,尔依感到这样死去,自己留下的衣服里连那些衣服里残留的那么一点仇恨都不会有。这时,姑娘们开始歌唱了。她们的歌声从那些有着红红火光的窗子里飘出来。她们唱的都是一件衣服借行刑人的嘴唱出来的那一首。歌声里,月亮升起来,在薄薄的云层里穿行。到了半夜,在屋子里都睡不着的尔依居然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白天。他想,我已经死了。因为他感觉不到自己的双脚,连自己的鼻子都感觉不到了。他想——想得很慢,不是故意要慢,要品味思想的过程,而是快不起来,脑子里飘满了雾气——尔依真的死了。只有灵魂了,没有了ròu体,灵魂是像雾一样的。他想自己可以飞起来了。这才发现自己没有死去,还是给绑在祖先竖起的行刑柱上。

    早上,土司向他走来,说:“没有冻死就继续活吧。”尔依回到家里,扒开冷灰,下面还有火种埋着呢。架上柴,慢慢chuī旺,屋子里慢慢暖和过来,尔依也不弄点吃的,顺着墙边躺下了。现在他知道,自己几乎是连骨头里面都结了冻了,只有血还是热的,把热气带到身体的每个地方,泪水哗一下子流得满脸都是。直到天黑,他还在那里痛痛快快地哭着呢。本来,尔依还打算哭出点声音的。声音却就堵在嗓子里不肯出来。

    一天过去了,又是一个晚上,他就睡在火塘边上,不断往火里加上gān柴。

    gān柴终于没有了。尔依走进那个房间,早晨灰蒙蒙的光线从外面she进来,落到那些衣服上面,破坏掉了月光下那种特别的效果,显得暗淡,而且还有些破败了,尔依对那些衣服说:“我也算是死过一次了。”从此,有好长时间,人们没有看到幽灵出现。

    chūn天一到,从化冻到可以下种的半个月空隙里,岗托土司又发动了一次小小的进攻。夺到手里两个小小的寨子。俘虏们一致表示,他们愿意做岗托土司的农奴,为他种植罂粟,而没有像过去一样要做英雄的样子。一个也没有。他们说,这仗实在是打得没有什么意思了。土司知道了,说,也是,还有什么意思呢,罂粟嘛,大家都有了,土司的位子嘛,我哥哥迟早也会当上的,他的下面又没有了我这样有野心的弟弟。就收下了那些俘虏做自己的农奴,糙糙结束了他的chūn季攻势。

    尔依自然也就没有事gān。他想,这是无所谓的。大家都在忙着耕种,尔依不时上山给贡布仁钦送点东西,带去点山下的消息。

故事里的chūn天

    chūn天来得很快。

    播种季节的qíng爱气氛总是相当浓烈。和着刚刚翻耕出来的沃土气息四处流dàng的是男人女人互相追逐时qíng不自禁的欢叫。刚刚降临到行刑人心里的平静给打破了。冰雪刚刚融化时的湖泊也是这样,很安静,像是什么都已忘记,什么都无心无意的样子。只要饮水的动物一出现,那平静立即就像一面镜子一样破碎了。

    尔依带着难以克制的yù望穿过chūnqíngdàng漾的田野。土司正骑了匹红色的牡马在地里巡察。他身上的披风在飘扬,他把鞭子倒拿在手里,不时用光滑的鞭柄捅一捅某个姑娘饱满的胸脯或是屁股,那些姑娘十分做作地尖叫,她们做梦都在想着能和土司睡在一起,虽然她们生来就出身低贱,又没有希望成为贵妇人。但她们还是想和这片土地上的王,最崇高的男人同享云雨之乐。尔依看见那个从前在河边从自己身边跑开的姑娘,那样壮硕,却从嗓子里bī出那样叫人难以名状的声音,那声音果然就引起了土司的注意,一提缰绳向她走过去。尔依就在这个时候突然抓住马的缰绳,在土司面前跪下了,行刑人咽了口唾沫说:“主子,赏我一个女人吧。”土司在空中很响地抽一下鞭子,哈哈大笑,问他为什么这时提出要求。尔依回答说:“她们唱歌,她们叫唤。”岗托土司说:“你的话很可笑,但你没有说谎。我会给你一个女人的。岗托家还要有新的尔依。开口吧,你要哪个姑娘。”尔依的手指向了那个原来拒绝了自己的胖胖的姑娘。

    土司对尔依说:“你要叫人大吃一惊的,你的想法是对的,就是想起的时候不大对头。”土司对那个姑娘招招手,姑娘很夸张地尖叫一声,提起裙子跑了过来。土司问姑娘说:“劳动的时候你穿着这样的衣服,不像是播种倒像是要出嫁一样。是不是有人今天要来娶你。”姑娘说:“我还没有看见他呢。”土司说:“我看你是个只有胸脯没有脑子的女人。自己的命运来到了都不知道。告诉我你叫什么?”姑娘以为土司说的那个人就是土司自己。她没有看到行刑人。有了土司,你叫一个生气勃勃的姑娘还要看见别的男人那实在是不太公平的。她屈一下腿,而且改不了那下贱的吐舌头的习惯,把她那该死的粉红色的舌头吐了出来。像怕把一个美梦惊醒一样小声说:“我叫勒尔金措。”土司说:“好吧,勒尔金措,看看这个人是谁,我想你等的就是他。”姑娘转过脸来,看见行刑人尔依正望着自己,那舌头又掉出来一段,好半天才收回嘴里。她跪在地上哭了起来。眼泪从指fèng里源源而出。她说:“主子,我犯了什么过错,你就叫这个人用他那双手杀了我吧。”土司对尔依说:“看看吧,人们都讨厌你,喜欢我。”尔依说:“我喜欢这个姑娘。我喜欢这个勒尔金措。”姑娘狠狠地唾了他一口。尔依任那有着chūn天味道的口水挂在脸上,对姑娘说:“你知道我想你,你知道。”姑娘又唾了他一口,哭着跑向远处。风chuī动她的头发,chuī动她的衣裙。尔依觉得奔跑着的姑娘真是太漂亮了。土司说:“要是哪个女人要你,你不愿意,我就把你绑起来送去,但是你要的这个姑娘,我不想把她绑来给你。慢慢的,她也许会成为你的人的。”行刑人知道,在自己得到这个姑娘以前,土司会去尽qíng享用。这是个没有月亮的夜晚,雨水又落下来了。他穿上一件衣服走进了雨雾里,这个晚上肯定没有人看见幽灵。看来这件衣服原来的主人是个不怕死,但是怕冷的家伙。他听见牙齿在嘴里嗒嗒作响。没有人暗中观看,加上遇到这么一个怕冷的家伙,尔依只好回到家里。脱下衣服,他见每一件刑具都在闪闪发光,每一样东西都散发出自己的气味。这时,他相信自己是看到真正的幽灵了。一个女人从门口走进来,雨水打湿的衣服闪着幽幽的微光。她脱去衣服,尔依就看到她的眼睛和牙齿也在闪光。立即,雨水的声音,正在萌发的那些树叶的略略有些苦涩的气息也消退了,女人的气息扑面而来。尔依还没有说话,不速之客就说:“我没有吓着你吧。”行刑人说:“你是谁?”来人说:“我不是你想的那个女人,但也是女人。”行刑人说:“叫我看看你。”女人说:“不要,要是我比你想的人漂亮那你怎么办,我可不要你爱上我。想想你杀了人,擦擦手上的血就坐下来吃东西会叫我恶心的。”行刑人说:“我有好久没有摸过刀了。”女人说:“所以,有人告诉我你想要女人,而且你还有上好的首饰,我就来了。我是女人,你把东西给我吧。”尔依打开一个箱子,叫女人自己抓了一把。尔依也不知道她抓到了什么,但知道自己把她抱住。原来,这时的女人像只很松软的口袋一样。女人说:“这个房子不行,叫我害怕。”尔依就把她抱起来,刚出这个屋子,她的呼吸就像上坡的牡马一样粗重起来。行刑人还没来得及完全脱去女人身上的衣服,就听到风bào般的隆隆声充满了耳朵的里面,而不是外面,然后世界和身体就没有了。过了好久,行刑人听到自己呻吟的声音,女人伏在他身上说:“可怜的人,你还没有要到我呢。”然后就打开门,消失在雨夜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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