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孽缘_阿来【完结】(7)



    姨父姨妈和我表弟都在竭力显出悲哀的样子,但仍掩饰不住一顿饱食后的心满意足。那种神色是无法掩饰的,它从每个毛孔,从嘴唇的油光,从畅通的血脉和皮肤上的红光上显现出来。

    表弟连连打饱嗝。

    只有父亲和舅舅的神qíng一模一样。表姐和我的目光在那两张严厉的脸上来回逡巡。因此,我喜欢我的神qíng哀戚、犬齿雪白尖利的表姐次准。或许,她在我的下篇小说中就要成为中心人物。但现在,我必须抑制住因写作而复苏了的某种qiáng烈感qíng。我提请自己注意,我写那次会餐已经写到了关键部分。我必须在这里揭示出在一种带着qiáng烈的喜剧xing色彩的生存状况下的泛人类的悲哀,人xing的悲哀,生命本能与生命追求的崇高品格之间相互冲突的悲哀,我想这是支持我写下总题叫做“村庄”的这一个系列的惟一理由。

    “根本烦恼。”

    舅舅对父亲轻轻点头,嘴里突然冒出一个佛经上才有的字眼。烦恼是指芸芸众生受本能驱使而在向善的道路上迷失。最近翻阅佛经时,知道其中的“烦恼”

    和流行的辞典中的释义是不大一样的。佛的目标是要信徒根除这些烦恼,超脱因缘的环扣,而他的信徒们仍然在烦恼之中轮回。只有活到外公那种年纪,神智昏迷,才对沉重的命运仰起一张归返童真的老脸,呵呵傻笑,笑得超过了罗汉的水平而同声闻、缘觉乃至菩萨的笑容十分相近了。所以,清醒一点的时候,外公总是预计自己入土的日期。

    舅舅叹了口气,说:“雍宗,你看见了,我们柯基一家没有血xing,你平常瞧不起我们也不怪你。现在我要自己到公安局去了,柯基家的后代你要多多看顾。

    我自己没有儿女,侄儿侄女就是我的儿女。次准、阿来都是有血xing的人。“mpanel(1);

    父亲说:“和尚你看几个娃娃看得准,不枉在庙子里嗅过那么多香火味道。”父亲起身给舅舅斟上茶,又给自己斟上,父亲脸上露出了微笑。我听到自己脑子里嗡嗡作响。父亲低沉沙哑的动人声音又响起来了,渐渐涨满了我的脑袋,直到我脑袋涨得不能活动,变成了一块木头。我的木头脑袋上的眼珠看见我们所处的空间在发生变化,父亲和舅舅的形象渐渐突出,一切光亮都投she到他们身上,而我们退隐,带着隐忍了自己各种心绪的那种无奈的顺从向暗处退隐,一直融进屋子那坚固粗糙的石墙。我因此听到了这个季节总在qiáng烈阳光下呼呼掠过的chūn季风的声音,听到更为轻盈的风在高空中打着悠长的唿哨。

    “chūn天来了。”父亲笑眉笑眼地对舅舅说。

    “我晓得,前些天我在山上睡着了。突然梦见有人叫我让开。我翻身起来一看,原来是身子底下冒出了青糙,原来是她叫我让开。”

    “1956年chūn天来时,我这里受了伤。”父亲第一次扭着脖子,向人出示土匪的马刀在他脖子上留下的一条卧蚕一样的疤痕,“全班人都出去了。帐篷外还有雪,一夜之间我觉得毯子底下多了一个活物,伸手摸到一根圆圆的冰凉的东西。蛇,我想,蛇来接我进天国了。翻开毯子一看,是一根大huáng的嫩芽。我们那座帐篷常常生火,点着煤气灯,暖和,大huáng就长起来了。

    那时我想chūn天来了,拖了一冬不结疤的伤口就要好了。

    我又可以上马放游动哨,上马冲锋了。就是那次伤好后,给我换了一枝崭新的有弹仓的连发马枪。我们撤离时.那株大huáng已经长出五个巴掌大的叶子,而外面糙原上才刚刚化尽残雪。我的伤也好了。“

    “1956年吗?雍宗你是说。”

    “是1956年,不想又打一年仗就完了。”

    “我倒是巴不得仗早点打完。你说的那个chūn天我们的日子已经不好过了。一天早上,说不定就是你看见大huáng也就看见了chūn天的那天早上,一个十六岁的小伙子饿得不行了,用刀划破手指吮自己的血。后来他用仅剩的三粒子弹把自己的马杀了。我们把他杀了。

    他的血流在糙地上很稀很薄,腥气也不qiáng烈,就像刚刚起来的东南风送来的chūn天的味道。“

    “那时你们在哪里?”

    “海子山北面的森林里。”

    “那次我的部队没有追击你们。”

    “追我们的是骑兵,后来他们也断了粮,可是有飞机来给他们扔降落伞。我们去抢,一个人被伞包压死了,是一大箱子压缩饼gān。一个人吃了十几块那种饼gān,差点死了,要不是有人帮他把那些东西吐了出来。”

    “我们没有断过粮和子弹,但断过水。”

    舅舅突然嘿嘿地笑了,我听见他说:“倒是监狱里什么都不缺,有水和粮食。刚刚能够下地自由劳动时,也不缺太阳了。我就想,就在那里过一辈子算了。

    只有见多识广的人,走过许多地方的人才过不惯监狱里的日子。监狱里有人教我们唱歌,我们在地头下六子棋。“

    我还听见父亲表示同意。

    这是舅舅和父亲这两个过去的敌人,永久的亲戚面对面坐下来,彼此毫无戒备地娓娓jiāo谈。舅舅对父亲如此信任,也使我感到骄傲。这两个男人一个诚挚,一个坚忍,他们低沉深长的语调像是一双粗砺的手掌,顺着我的脊骨与神经上下滑动。这种男人之间的jiāo谈像雕琢出自然面貌的qiáng劲风雨。我说过我的脑袋偏偏在这时嗡嗡作响,身子越来越沉重,仿佛正往黑dòngdòng的地底坠落,以一种十分缓慢的速度,让你感到非常漫长的时间。啊,恰恰是这种时候,灵魂轻盈起飞,穿过村子的历史,家族的历史,人心的历史,悠悠扇动翅膀,(翅膀是什么颜色?阔大还是修长?)看见经历过的和未曾经历过的往事在身上变成一片翻腾不已的雾的海洋。海洋上面有两个亲人对坐,娓娓而谈。

    阿爸,阿爸……

    阿古斯丹巴……

    我在心里悄然呼唤。

    我没有号啕出声,只有大颗大颗的泪珠从睫毛下滚落下来,上面闪烁着晶莹的阳光。表姐次准哭了,流着美丽的童女宝石般的泪水。

    表姐伏到了舅舅膝上。我的脑子恢复了正常。姨父、姨母、母亲,尤其是表弟一脸困惑神qíng,他们频频互相窥视,不明白舅舅和父亲怎么在这种时候回忆往事。

    姨妈说:“他们疯了。”姨妈长得很胖,三叠下巴直接搁在领口上面。她经常说她吃水也会长胖。她喜欢这样在瘦削的父亲面前显示她的优越,她说以前头人吃ròu就长胖,现在头人后代没有ròu吃,变成了冬天的gān柴。

    母亲说她xx子发胀,不久前我的一个还没有名字的弟弟因为肺炎夭折了。母亲吃了羊ròu,发了奶,但吃奶的娃娃已经死了。母亲悄悄啜泣,那声音像一只苍蝇在屋子里来回飞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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