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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木的理想国:成都物候记_阿来【完结】(10)



    这些年城里还有另外一种叫红叶李的观赏树种大量栽植。这些日子,差不多就两三天时间,在公园,在新拓的马路边,红叶李萌发两年以上的枝条上都也已开满了细碎而繁密的白花。道路边的树比果园中修剪得还整饬,但在公园中,还能看到这种树很自然地生长,花很繁盛地开放。和刚刚观察过的李花相比,红叶李花的形态更与杏花接近,近看花瓣白色,远观,却透出淡淡的红色,也是因为紫红嫩叶、花柄与萼片辉映造成的视觉效果。

    在浣花溪公园中,离那群未经修剪,因此花开得十分欢势的红叶李不远处还立了一块木牌,回答了人们心里可能产生的一个疑问,既然植物靠叶绿素进行光合作用,那么,红叶李这些紫红叶子会不会进行光合作用呢?木牌上的文字告诉我们,即便是红叶李这样紫红的叶子中还是有叶绿素存在,和绿叶树一样可以进行光合作用。

    也是在这个公园的西南角上,一株红叶李上还斜伸出一条比红叶李本身的枝条更粗壮更黝黑的树枝,上面开满了白中泛绿的繁花,正是去青白江的路上农民教我确认的李花。显然,这一枝是嫁接上去的。红李叶的枝条蓬勃向上,而这一枝,却横斜出来差不多伸到了人行道上,引得游园的人驻足称奇。其实,嫁接已经是一种很古老的园艺技术了。在北京开会,白天讨论严肃的问题,有时候讨论的气氛甚至比问题本身更严肃,晚间上chuáng看闲书调剂一下,其中一本叫《植物的yù望》,作者迈克尔·波伦。其中很有意思地谈到植物怎么样引诱人驯化它们。其中有这样一段话:“对植物真正的驯化一直要等到中国人发明了嫁接之后。”而且,作者还指出了具体的时间,“公元前2000年的某个时候,中国人发现从一种树上切下来的一段树枝可以接到另外一种树的树gān上,一旦进行了这种嫁接,在结合处长出来的树木上长成的果实,就会分享父母的那些特征。”嫁接后长成的果实我们当然已经吃过很多,但在这里,想说的是,我看到的那条枝上的李花,却还跟我在农家地头看到的一模一样,并没有把两种不同的特征混合而产生一种新的李花。

    转眼在北京就呆了两周时间,并未见到chūn天到来的迹象,报上说,本该在本周未结束的供暖时间将要延长。前些天经历了一场漂亮的雪。那天在前海和一个老朋友一个新朋友小饮聊天,饭罢出来,见湖上的冰面已铺上了一片薄雪,在城市朦胧的灯光下闪灼着微光。小雪飞扬中散步回饭店,经过一个胡同,遇到了一个好听的名字:棠花胡同。那些老院子中的海棠树在雪中耸立着,不甚明亮的路灯,照着枝gān苍劲的老树,还有飞舞的雪花,还有狭窄深长的巷子,仿佛某种记忆,某个似曾相识的梦境。

    昨天,将要离京的夜晚,雪花又开始飞扬,白天也一直下着,直下到午后我们到达机场。而在两个半小时后,走下飞机,在成都等候着的却是一场雨。气温十三度的qíng形下,那雨下起来就有些美丽,而进城的路上,看到桃、垂丝海棠、迎chūn和紫荆都开得很热闹了。树影浓重处,鸢尾科的蝴蝶花也在零星开放。

    这些花开得我写物候记都有些应接不暇了。

    2010、3、16

第七章 梨 闻道郭西千树雪,yù将君去醉如何

    依我个人的趣味,在同属蔷薇科的chūn花中,以为梨花最是漂亮。

    虽然,成都城里并不容易见到梨花,但在成都物候记中,最终决定还是要写一写梨花。梨树虽是人类成功驯化的植物之一,但还没有驯化成一种仅仅只提供花的观赏xing而不结果实的那种纯粹的园林植物。也就是说,梨在这个世界上,虽也年年开放洁白如云的花朵,但还会结下累累的香甜果实。在今天,我们的城市中,任何一种结出甜蜜的果实的植物的出现,肯定是对市民道德水准的一个巨大挑战。所以,园丁们只植下那些只开花不结果的树站立在身边。至于那些引诱我们时时想伸手的,又会于伸手的同时自感道德危机的果树就自然只能生长在城外乡下了。当然,这只是我兴之所至的推测,所以这么想,是因为相信中国园林并没有成文或不成文的规定,有甜美果实的树不能进城。

    现实的qíng形是,梨树虽然花朵胜雪,繁盛时漾在半空如云如雾,更能妆点我们的生活,园丁们也不大会给它发放入城证,让其摇着满枝果实让脆弱的人xing接受残酷考验。

    我并不是为写这篇小文章才绕出这样的想法。几年前,去美国科罗拉多州立大学,和我小说的英文译者讨论长篇小说翻译中的一些问题。大学所在地是一个宁静的小城,叫波德。一下车就闻到满城的果酒发酵的那种味道。后来发现,是好多街道旁栽着苹果树。秋天,洛矶山上的糙已经泛出金huáng。一阵风来,树上的苹果就被摇落在树下,躺在糙丛中慢慢腐烂,使这座小城的风中充满了果酒的酸甜香味。每天,讨论完小说翻译,在这种香气中步行观赏异国风景。有一天终于忍不住问主人,为什么没有人采这些苹果,结果得到一句反问:那小鸟们吃什么?再问,专门为小鸟栽的?答,也不尽然,chūn天可以看花。有些时候,中国人喜欢嘲笑外国人傻,这个事例可能也可作为佐证之一。去年十月,在瑞士一个叫佐芬根的小镇短住几天,看寄居的主人去超市买苹果,而屋后的小山上,苹果树下一样落了满地苹果,我也就不问什么了。最近在罗马,常见街边树上挂着huáng澄澄的柠檬与橙子,觉得也非常好看——挂果的树与开花的树相比,也自有一种特别的美感。但这并不是本文的重点。我只是有点遗憾,为什么结果的树就不能站在我们城市的中间,散布比花香更为持久的果香?

    我这个人xing子慢,在物质上能得好处的地方,一向不大能得手。但在买房子居住这一项上,却自以为碰上了好运气。不独楼下和周围几幢楼共拥了一个宽大的中庭,和中庭中许多的花糙树木。更和业主们另外拥有一个不太大也不太小的业主公园。而在这个公园西北角上,和蜡梅和红梅和海棠和樱花和玉兰一起,居然还有几株梨树。梨树得以在此生长,也是因为这个地方并不太公共的原因吧。chūn天,就可以在树下糙地上,仰望衬在天空底下繁盛如云的梨花。翻检照片,去年3月16日,我在业主公园中拍了几张梨花盛开的照片。然后是3月18日,又有几枝梨花拍于城北的植物园。记得当时是为找一种糙花二月蓝,却在植物园中发现几株苍老的梨树。那天坐在树荫下,望着开花的梨树出神。是要忘掉古诗中“雨打梨花深闭门”,“寂寞空庭chūnyù晚,梨花满地不开门”那些qiáng烈暗示的qíng感路径,自己来发现梨花的美丽。

    梨花的白是一种真正的纯净的白。原因在于它相较其他蔷薇花更厚一些的花瓣。白色花瓣太薄,就会被花萼的颜色所映照,白色中便渗入了别的色光。杏花的花萼是棕红的,花瓣便白中泛红。李花花萼为绿色,白光中便泛出如玉的绿来。梨花被长长的绿色花柄举起来,相较花冠显得狭小的萼片的绿色就无法透过厚实的花瓣。于是,眼前五枚花瓣组成的花冠便只是一片纯净清洁的白色了。这白色还有一个特别之外,就是不像别的白色花那样反she阳光。而是吸引着阳光,使那白色变成了一团凝固的光。十朵二十朵由长长的绿色花柄托举着,簇拥在枝头。而这如丝如玉的白中,还有非常漂亮的红色点缀。花将开未开之时,花蕾松动开了,就要绽放的花蕾边上晕着一线浅浅的红。花朵盛开了,散发隐隐的香气了,引来蜂蝶了,白色花冠中心簇生的雄蕊上,花丝顶着一点一点的红色花药。难怪古人写梨花都会有些油然而生的惆怅。面对过于美丽的东西,人很容易会生出对于造物神奇的感叹。古希腊的天神宙斯说过:“只有短暂易逝的,才被我造得如此美轮美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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