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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木的理想国:成都物候记_阿来【完结】(13)



    越靠近四川盆地,道旁的糙木就越滋润,不时有树形壮大的桐树与苦楝开满繁花,撞入眼帘。这一来,眼睛真的就舒服多了。

    正因为此行看够了gān枯萧瑟,早上起来就出门去看盛开的鲜花。

    特别要去看几树此行前已拍过的紫荆,它们可能已经凋谢了。

    紫荆是很早就开在身旁的。十年前住在另外一个小区时,楼下围墙边就有几株。每年chūn天,暖阳让人变得慵倦的日子,就见未著一叶的长枝上缀满了一种细密的红花。

    那种红很难形容。上网查一下,维基百科有直观的色谱,给了这种红一种好听的名字:浅珍珠红。对了,在太阳下,这些密集花的确闪烁着珍珠般的光泽。但那时的印象就是围墙边有几树开得有些奇怪的花。那么多细碎的花朵密密猬集,把一条长枝几乎全数包裹起来了。但就没有移步近观过。我想,这也就是大多数人对于身边花开花落的态度吧。也询问过这花的名字,“花多得把枝子全都包起来了,就像蜜蜂把蜂房包裹起来了一样。”问得并不认真,答得人也多半心不在焉,“也许……大概……可能……”不记得是不是有人真的告诉过正确的名字了。就这样,这花年年在院子里兀自开放。

    后来,工作过的杂志挣了些钱,在郊区弄了一个园子。虽说是公共财产,但还是想尽量弄得漂亮一点。当然就是在建筑之外的十多亩空地上多植花木。也就是这个时候,识得了这种植物名字,叫做紫荆。当时所请的花工,叫的是这花的俗名:满条红,虽然土俗,却也贴切。离开那杂志有三四年了,不去那个园子也有三四年了,那里的花该是很繁盛了吧。不止是紫荆,还有紫葳、芙蓉、含笑、樱、桃、桂、梅……也是在循时开放吧?

    真正近距离观赏,还是这两三年。不止看见漂亮的花色,看见满枝密聚的小花,更看清楚了朵朵小花也有jīng妙的结构。五片花瓣分成两个部分,三片花瓣在上部张开,两片在下面,合成袋形,前突出来,像某些食糙动物前伸的下颚,雄蕊与子房就包裹在这闭合的两枚花瓣中间。书上说,紫荆是乔木,但在我们四周,作为一种景观植物,它却以灌木的姿态出现。也是书上说,这是因为紫荆qiáng健,易修剪,因而不断被塑形,随意长成栽培它的人所希望的样子。

    紫荆花期真长,二月底就拍过蚁附于枝上含苞待放的花蕾,三月中就尽数盛开了。今天看见整个植株,所有枝梢上心形的绿叶都尽qíng张开,快要形成绿色的树冠了,但那些红花还热闹地看着,至少还能在枝上驻留一周时间。

    现今城里很多观赏植物不是中国的原生种,但我写这组物候记还是尽量往中国的原生种上靠。紫荆是中国的原生种。既是原生种,就忍不住要找找古人的文章与诗词是不是写过。

    真是有很多诗文写过紫荆,但在那些文字中,花本身的形象并不鲜明,依然是睹物寄qíng的路数。那花树不过是一种兴发的媒介罢了。

    安史之乱时,流离中的杜甫与家人分在“两都”(长安与洛阳),“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某天写了一组《得舍弟消息》四首,其四前两联:

    风chuī紫荆树,色与chūn庭暮。

    花落辞故枝,风回返无处。

    紫荆是何模样与qíng态我们并不知道,读这些文字所能感受的是诗人对不能返回故园与亲人团聚之悲苦的深长咏叹。

    中国的古典,以物起兴,成功者就成为后来者的习惯路数。“昔我往矣,杨柳依依”,后来一路写下来,大多是柳色伤别。而紫荆兴发的qíng绪,也有一定指向,那就是离人思念故园。还有韦应物《见紫荆花》为证:“杂英纷已积,含芳独暮chūn。还如故园树,忽忆故园人。”

    而我看见花树,就看见了树与花,只是想赞叹造物的神奇与这花具象的美,并没有唤起与古诗言及的类似的qíng感。这便是文化的变迁。文化的变迁重要的不是过什么节不过什么节了,穿什么衣服不穿什么衣服了,重要的是人思维方式与感受事物的路径的改变,是qíng感产生与表达方式的改变。为什么今天有人依律或不依律写五言七言我们不爱看,端的不在于形式,而是其中一脉相承的抒qíng表意方式,与我们今天的心境,已有千里万里之远。

    2010、3、28

第十章 桃 影遭碧水潜勾引,风妒红花却倒chuī

    有时候,语言学也很可爱有趣。有趣之处在于,某些字与词还包含着字典词典释义之外的秘密。

    比如这个字,这个作为一种植物名字的字:“桃”。

    记得有本书上说,一种植物是不是本土植物,可以从名字的字数上看出来。一个字的,都是本土植物。比如梨,比如李,比如杏……等等,等等。如果一种植物的名字是两个字,那就说明是非本土的,远来的植物。比如苹果,比如葡萄……那是更多的等等。所以如此,道理很简单。上古之时,人们开始为万物命名时,汉字还是非常简洁的。只消看看《诗经》就知道。诗句基本四字一句,其中提到的植物,真的也多以单字命名。而到了屈原们的楚辞时代,就比较繁复地洋洋洒洒了,与之相应,其中香糙鲜花的名字,差不多都是双声了。“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两句诗,三种植物都是双声。与《诗经》中“呦呦鹿鸣,食野之苹”已大异其趣了。

    但我在写物候记的时候,很快就遇到了例外。

    这个例外就是:桃。

    桃。形声字。木形兆声。“兆”是大数量级的词,表示空间感时,其意为“远”。加上个“木”就是“远方移来的树种”。那就翻老一些的辞典,也许有答案。原来“兆”表示距离。那么,这远方有多远,是哪里?也就是说,这个字产生的时候,那个本土是在哪里?回答了这个问题,一切就明白了。我们当然知道,汉字最早的产生地,是在河南。那个出了甲骨又出青铜器的地方。那么,这个“兆”不是当今中国的远方,而是那时的河南的远方。从huáng河中游往西北走1000公里左右的青海和甘肃的青藏高原东北部边缘,今天中国的西北地区。这棵又开花又结果的树来自这个“远方”,今天人并不以为是远方的地带。也就是说,古代在中原地区扎根的桃树,是上古时代从一千公里外的西北地区引进的。“huáng河之水天上来”的那些地方。

    直到今天,在中国的西部,还有漫山遍野的野桃。去年在雅鲁藏布江河谷,闻名遐尔的美丽雪山南迦巴瓦峰下,我就曾经为漫山满谷盛开的野桃花心醉目眩。

    四川盆地,西部西北部边缘,就紧靠着青藏高原东部的横,可以想像,在中原地带移栽了桃树,写出了桃字的时候,这里也早种植了桃树,年年收获甜美的果实了。村前村后,“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不该只是中原地区那个卫国特有的景象。但也只是一个推想。推想也需要相当理由。成都这个地方,距今天中国西部的高山大野距离更近,人类尚未书史纪年,盆地里的人就与高地上的人时相往还。更何况,虽然那时的成都“不与秦塞通人烟”,却已发展出非常发达的文化了。三星堆和金沙考古发掘的辉煌发现就是明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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