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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木的理想国:成都物候记_阿来【完结】(15)



    虽然成都这个城市一年四季都有鲜花渐次开放,但chūn三月这么浩大的花事确乎是到了尾声了,以宽阔无边的绿色作主调的夏天将要来临。用我老婆的话:“一到四月,好像一下就安静了。”

    回到成都,依然在下雨,楼下花园里鹤望兰和含笑开了。城里很多地方,用作篱墙的粉红蔷薇与为绿廊盖顶的白色七里香也在盛开。尽管如此,更多的,更照眼的是植物的新绿。落叶树除了极少数的几种——比如龙爪槐——都披上了繁密的绿色,常绿的糙木更萌发了新一茬嫩枝与新叶,虽然雨中还有薄薄的轻寒,但chūn天,在我不断的离开这个城市,还未及充分体味,确乎就要过去了。居停在这个城市十多年了,并未认真体察过它的chūn天。现今yù要去深味它,却又因自己的匆忙,更多深入细致的体味要等待来年了。这也是一种留chūn与惜chūn的qíng致吧?却又与古人那种“惜chūn长怕花开早”的心境有很大差异吧。我算是一个甘愿过自己慢生活的人,也很难如古人那般在一地一季中充分驻留。以至于想好好看看写写这个城市的花信,也因种种事务与义务,让自己落在这个城市的花事后面了。

    以至于今天来写迎chūn,都属于补记的xing质。查电脑里的图片库,第一次看到迎chūn早开是正月十五(2月28号),地点在百花坛公园散花楼下的河堤上。那时,从高处往下悬垂的枝条已经苏醒过来,冬日里的僵硬gān涩变得柔软滋润,那些照眼的huáng花紧贴着淡绿的枝条绽放了。那天还遇到了早开的重瓣繁复得看不到花蕊的棣棠。我还以为,这也是迎chūn,经过了人工选育培植的迎chūn。所以这么认为也有自己的根据,很多花比如樱花茶花,就在人工选育与培植的过程中,使得有着单纯美丽的花朵变得繁复不堪了。

    3月17日,在近年经整治而变得美丽宜人的城东沙河两岸,去看沿河盛开的迎chūn,又看到了和迎chūn处于同一生境中的棣棠,看到这种植物长出了比迎chūn阔大而且脉纹清晰漂亮的叶子,方才知道不是迎chūn。查植物志才知道,是棣棠。只是也和迎chūn一样的花期,一样柔蔓细长的下垂枝条,一样喜欢丛生于湿润的河岸。而且,从远处看去,丛生的棣棠的花朵比迎chūn更加密集,团团明huáng比迎chūn在阳光下更加耀眼。我不知道真正野生的的棣棠花是怎样的形态,但和迎chūn比起来,我很不喜欢这种花瓣繁复到掩去了花蕊,而使一朵花失去基本形态的花朵。这些棣棠也是这样,近看,就见整朵花像团被揉皱了捆扎起来的薄绢,而不能呈现出一朵花的各种植物学的也是美感的构成,以及这些构成要件奇妙天成的组合。正是因为这个原因,这个chūn天,几次起意要拍拍茶花,最后都作罢了。至少在这个城市,四处都有的茶花就是这个样子,一团皱巴巴的花瓣紧挤在一起,缀在枝头,了无生气,全无美感。两者相较,我还是喜欢棣棠,至少它们能把一条河妆点得这般明亮照眼,虽然不太宜于近观。

    迎chūn就不同了,五裂的花瓣规则中也有许多的变化,huáng色花冠靠近中心的地方,一条条暗红色的淡纹环列于通向子房的那个幽深通道的进口,中间,是更加嫩huáng的花蕊,而且,那些细小的花蕊,还会在它们xing成熟时,如护持它们的花朵一样,再次绽开。也真有复瓣的,却也没有繁复到那种无以复加的程度。

    想起最近翻过两本教人观花的书。一本外国人写的,说观花时需要一些辅助xing工具,其中最重要的一个就是放大镜,用以细致观察花朵jīng妙的细部特征,特别是花丝、花药、柱头和子房所构成的那个核心部分。连带想起我喜欢的一个美国博物学家的照片,长着一部马克思式的大胡子,正拿着一只放大镜端详一朵野花。本国的那一本没说这个,而是详细告诉人要穿什么样的衣服——也就是户外活动爱好者从头到脚的那一身。间接说明,在国人这里,观花这么一项亲近自然的活动,也必须贴上时尚xing的标签,才可能被更多的人所认同。

    4月18日,去城北的熊猫基地见人,顺便到林中走走,又看到很多盛开的迎chūn。

    其实,以上三个日子,是留下了照片的日子。那段时间在城里行走,差不多无处不见迎chūn。最繁盛者,除了河岸与湖边,另有一个地方,也颇见这个城市管理者的匠心。那就是四处都有的立jiāo桥上,栏杆两边架上,都密置着迎chūn。它们从高处或斜欹而出,或悬垂而下,长枝上都缀满了繁密的huáng花。如果再遇到一个小晴天,车行桥上,那心qíng真是轻盈而明亮啊。

    2010、4、11

第十二章 桐 晞发行吟日正长,桐花落尽又新篁

    等到有空有心qíng要写桐花的时候,城里的桐花都几乎开尽了。

    其实句子还没有浮现出来陈述这个事实,仅仅是心里一个念头,想到桐花将要谢尽,就已经很不qíng愿。几天前还特意从华阳出城上了一次丹景山。根据热岛效应的说法,城外山上应该还有开得繁盛的桐花,不想城外的桐花更比城里还谢得gān净彻底。山坡谷间,不止是桐花,所有在chūn开里该开花的树都开过了,只剩下满目的翠绿。而那绿色沉郁起来,像在暗中蓄积力量,使开花期中所有珠胎暗结的子房都变成可以期待的果实。糙的生长也不再是一点点张望着,一点点地试探,它们都哗一声cháo水拍岸般地醒过来,一个劲疯长。只有沟头路边,那些新翻出来的瘠薄新土中,苦荬多浆汁的jīng上,细碎而有些寂寞地开满了小huáng花。这个chūn天最早的那些花开始绽放的时候,苦荬就零星地开放了——在那些喧闹的花树下。即便在jīng心规划与打理的城中公园,林荫道旁,只要有一点点泥土还没被人工栽植的糙与树所覆盖,也不需要谁播撒种子,苦荬菜就钻出土来,展叶伸jīng,不知疲倦地一轮又一轮开着寂寞细碎的huáng花。一批花凋谢了,结成了细小的籽实,它就自己用白色花絮打起一把漂流伞,随风寻找新的落脚之地去。

    就这样,苦荬会这么一轮轮一直开到秋天里去。

    而这样的花我们是不会专门去看它的,我上山去,为的也是桐花的影子。但桐花确乎是谢尽了。原本想,看不到泡桐,会看到城里没有的更漂亮一些的油桐吧,结果,油桐花也已开尽了。油桐花漂亮,树形也漂亮,城里怎么就没有它的身影呢?于此,我想起了巴黎街头那些漂亮的栗子树,想起在美国科罗拉多州立大学所在的高原小城波德,街边那些硕果飘香的苹果,是因为国人“远庖厨”的那点心思,城里的树只该开花,而不该结那些可以收获的果实,不然就俗气了吗?

    扯远了,还是回到正题上来吧。

    原来,开始写这组物候记时,是想让这些文字与花期同步,与一个个花信同时到达的,现在却越来越落到后面了。

    首先,当然是因为chūn深时节花信来得太猛了——简直是花cháo,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再者,虽然说,在这个仓促纷繁的世界中,我算是个闲人了,当cháo头迭起的花信涌来,还是因为一些事务而应接不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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