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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木的理想国:成都物候记_阿来【完结】(18)



    和含笑同属木兰科的红玉兰与白玉兰也一样很声张。

    含笑则不同,一丛丛立在路边。阳光明亮时,它们常绿的蜡质叶片闪闪发光,显出兴奋的样子。天气晦暗时,它们也喑哑黯然。但某天huáng昏或者早晨,你走过那些常绿的灌丛时,突然就会闻到一股香。一股浓烈的甜香。就知道,是含笑应时而开了。这种甜香的味道,最与香蕉的芬芳相仿。所以,有些地方这花就有另一个俗名,香蕉花。但那是比成都更南的一些地方。成都人还是叫它的正名:含笑。

    闻到这股甜香,再去细看那圆形的树冠,就看见密集的枝条间,互生的椭圆形叶片下,叶柄和树枝间的那个小小的夹角上——植物学上叫做叶腋的那个地方,一朵两朵的含笑,绽开了它小小的6枚ròu质花瓣。花瓣淡huáng色,边缘带着紫晕。从花瓣中央捧出的翠绿色的穗状花蕊,可以认出它是白玉兰红玉兰和优昙花的亲戚,植物学上属于同一科的植物:木兰科。昨天,去西岭雪山看杜鹃和珙桐,山上大雾,加上索道检修,什么都没看见,倒在花水湾镇附近村落附近看到厚朴正在开放。一朵朵硕大的花朵被高捧在枝顶。和其它木兰科植物相比,含笑则植株低矮,花朵碎小,而且不像其它玉兰那样同时开放,而是陆续开放,花期绵长。书上说,含笑花期可长达3到4个月,据我的观察,成都的含笑花期也一月有余,所以,从三月末到五月初,不经意就闻见甜香袭来,浸人心脾。

    更令人喜爱的是,此花常在huáng昏时分散发着最浓烈的暗香。因此宋代诗人邓润甫咏此花涓涓朝露泣,盎盎夜生chūn。

    就是说它早晨凝着yù滴的清翠露珠,夜晚则用香气渲染盎然chūn意。

    更有名的宋人杨万里更说此花是“无人知处自然香”。因此今天有人说此花的花语为:矜持,含蓄。

    花语这种说法似乎不是中国本土文化。但我猜想,含笑这种中国本土植物,所谓花语,当不是西方人的定义,而是国人根据其特xing附会出来的意义。

    南宋人李纲写有一篇《含笑花赋》:

    “南方花木之美者,莫若含笑。绿叶素容,其香郁然。是花也,方蒙恩而入幸,价重一时。花生叶腋,花瓣六枚,ròu质边缘有红晕或紫晕,有香蕉气味。花常若菡萏之未放者,即不全开而又下垂,凭雕栏而凝采,度芝阁而飘香;破颜一笑,掩乎群芳……”

    所以对这段文字感兴趣,因为:一、我们的古人,少有如此正面对花木形态进行描摹者;二、说明那时已经开始栽培含笑,而且是从比杭州更南的南方移植而来(“蒙恩入幸”,就是被南宋皇帝看上)。但成都是什么时候有含笑的,还不得而知。

    在网上搜关于含笑的文字,得到几句,是近人苏曼殊写在小说《绛纱记》中:“亭午醒,则又见五姑严服临存,将含笑花赠余。”而据我多年经验,国人并无折含笑赠人的习惯。想必,他将此写进文中,是出于这位多才多艺后且深有佛缘的人对此花的深爱。正好架上有《苏曼殊诗文集》,翻检一遍,知道此文写于1915年。三年后,苏曼殊于三十五岁上去世,葬于杭州。

    今天,有朋友在宽巷子招喝酒,早到了,就去看那间散花书屋。因为那里常常可以得到一些说成都的书,但翻开一阵,未见说成都花木栽培的,也未见有成都文人写植物的文字。然后,喝酒,微薰,回来补写这篇成都物侯记。

    2011、4、22

第十五章 鸢尾 千点真珠擎素蕊,一环明月破香葩

    该说说糙本的花了。

    回顾写成都时令及花开的文字,发现,竟然一直说着木本的花。但在我们四周,更多的花却是糙本,开在林下或林缘的糙地,或者就自己一株糙也可以独自圆满的地方。糙本的花更普遍,更qiáng健,随处点染着我们置身其中的环境。它们不要观赏树那么宽大的地方,修枝剪叶,那么jīng心的侍弄,小小一粒种子,哪怕落在人行道的砖fèng里,只要有点泥土,有点水份,就能抽枝展叶,只要目中无糙的人不去践踏,就会绽蕾开花。

    chūn天的时候,去一所大家学,在一处楼前阶梯,就见到水泥台阶的fèng隙间闪烁着别样的紫色光,原来却是紫花地丁已经展叶开花。这株地丁一共花开三朵,诚恳的紫色,那样的空间里,五片花萼依然片片舒展。那天,我是去听一个考古学的讲座。这时却在成都午后那种淡淡的暖阳下想起了川端康成《古都》的开头:

    “千重子发现老枫树gān上的紫花地丁开了花。‘啊,今年又开花了。’千重子感受到chūn光的明媚。”

    而我,看到这几朵孱弱的地丁,那部优雅小说开头那优雅的话就在心头浮现了。回家路上,顺便逛逛书店,从书架上取了这本久违的书在灯下。看到川端康成在小说中还有这样的话:“紫花地丁每到chūn天就开花,一般开三朵,最多五朵。”这样的文字,不止是安静的雅致,更有植物学的jīng确了。

    因为花期短暂(两周左右),紫花地丁让小说家与小说中主人公在欣喜的同时又心生惆怅。而我真的很喜欢那花的样子:几片漂亮的基生叶,几朵柔弱而又沉着的紫色花。后来,还专门到城外某处曾见过它们的山坡上去,可是今年chūn旱,未能看到它们成片开放时欣欣然的景象。在那座一下脚就带起尘土的gān燥的小丘上,它们只是稀疏地开放,在gān燥的浮土中,一副灰头土脸的样子,我连相机都没打开,傻坐一阵,就下山去了。

    还好,在下面湿润的溪边,在一丛醉鱼糙和几株枸树下遇见几朵开放的鸢尾。三月的开头,还不是鸢尾花的月份,但确实有几丛剑形的碧绿叶片在树荫下捧出了白色中透着青碧的花朵。

    说鸢尾不太准确,鸢尾是一个科,很多种花构成了这个家族。我所看到的,是一种很普遍的糙本的花,通常叫做唤做蝴蝶花。成都的人行道边,那些成丛成行的树下空地上,四处都有它们的身影,只不过,我是在城外见到了它们最初的开放。十来天后,城里,四处,街角道旁,它们就星星点点相继开放了。再过十来天,它们就开得非常繁盛,在林荫下,闪烁着一片一片的照眼光芒了。成都市区身处盆地的底部,少风,特别少那种使花糙舞动的小风,不然,那些白中泛蓝的鸢尾花就真的像蝴蝶翩飞了。

    4月,蝴蝶花开始凋谢的时候,另一种叫做huáng花鸢尾的鸢尾,长在水中的鸢尾就要登场了。在住家小区的2号门前,夹着通道的两个小池里,马蹄莲和huáng花鸢尾一起开放了。马蹄莲那么纯净的白色映照得鸢尾的花色更加明艳。每天出门,我都要停下脚步看一看它。

    如果愿意细细观察,鸢尾的花朵确实长得很有意思。一眼看去,似乎都是六枚“花瓣”,殊不知鸢尾花只有三枚花瓣,外围的那三瓣乃是保护花蕾的萼片,只是由于这三枚瓣状萼片长得酷似花瓣,以致常常以假乱真,令人难于辨认。但细看之下,会发现,这六枚“花瓣”其实分成两层,下面的一层三片单色,没有斑纹。而上面的三片才是真正的花瓣,中央都有漂亮的斑纹。更奇妙的是,鸢尾从花心深处伸展出来与花瓣基色相同三枚雌蕊也长成长舌状的花瓣模样,只是质地更厚实而又娇嫩。我看外国关于观花的书上,除了照相机的微距镜头,总还建议你带上一柄放大镜,这样可以细细观赏与由衷赞叹花朵这种特殊构造的美妙天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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