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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木的理想国:成都物候记_阿来【完结】(5)



    自然要翻些古人写梅花的诗来读。

    这些梅花诗,说喜欢也是喜欢的,有时也不甚喜欢。这缘故却也简单。中国诗歌,言志,抒qíng,有所描述,也是起兴,为了意在言外。写的是这个,要说得却是那个。写花,但花是什么样子并不真正关心,不过是用花作个引子。今天以观察植物之美的心qíng来打量这些诗,就发现这是个问题。单说咏梅诗吧,好像说的是梅花,其实并不是梅花,是诗人自况或别的什么,孤高清洁之类。

    不受尘埃半点侵,竹篱茅舍自甘心。

    只因误识林和靖,惹得诗人说到今。

    古诗名句“前村深雪里,昨夜一枝开。”美则美矣,却不能让人知道写的是蜡梅还是梅。因为两种梅都是会在雪中开放的。

    当然,它们也都会在没雪的时节开放,在没雪的都市开放,比如成都这样的城市。

    来这座城市定居十几年了,不管有没有人注目欣赏,梅树是年年放花的。但雪从没有很好地下过,好让人赏玩积雪的枝头几星触目的红艳。现在我来写这些文字,想法相当简单,就是不管比兴,不管象征,不把景语作qíng语,就是为了看看梅花自然的呈现。就如看《瓦尔登湖》的作者梭罗观察记录野果:“悬钩子到了六月二十五日就成熟了,直到八月还能采到,不过果实最佳的日子当数七月十五左右……信步走到一片悬钩子林前,看到树上结着淡红色的树莓果,不由得令人惊喜,但随之也感叹这一年快过去了。”有文化批评家指出,咏花而不见花,这是中国文学甚至是中国文化中一种“不及物”的态度使然。所以,中国人可以没有观察过梅花而作梅花画,写梅花诗。因为那是写意写qíng,而不是写梅花这个客体。在记忆中搜索,在网上搜索,取出老书来翻,真没有看到“及物”的梅花诗。又想起成都曾是yīn柔多qíng的词的发源地之一,《花间集》流传的很多小令就产于这个城市,梅花也是本土自古就有的,便取了这书来看,读了十几页,二十好几首吧,却未闻到梅香浮动,如果吟到了花,也是海棠与杏花。想想也就明白了,在中国诗歌中,花是作为文化符号出现的,意象也者,先赋予意义,再兼及形象。所以,多qíng柔婉甚至yín靡的这些长短句中梅花就很难出现了。

    还是回到硬朗一些的唐宋,陆游的《咏梅花》引起我的兴趣:

    当年走马锦城西,曾为梅花醉如泥。

    二十里中香不断,青羊宫到浣花溪。

    虽未描摹出梅花的qíng状,倒是写出了宋代在成都看梅花的地理。“锦城西”,“青羊宫到浣花溪”。杜甫当年种桃写诗也在这一带地方。是唐宋时来成都的外地名人依成都地理写出好诗的地方。我也想在这几日,挑一个好太阳,有小风的午后,在入过杜诗的万里桥某处泊了车,沿当年的濯锦之江,向西而行。这些地方都是当年的城外村野,所以梅花能开得“二十里中香不断”,今天夹岸尽是楼房,虽然“香不断”已无可能,毕竟河的两岸十多年来,重新垒堤铺路植糙栽树,景致颇有些可观之处。有青羊宫所在的文化公园;有浣花溪公园,和园中的杜甫糙堂;有百花潭公园。因此,河之两岸,定有梅花星落其间。还想起某天开车过滨江路,依稀看见岸边有树白花。正好下午浓雾散尽后出了太阳,便沿江去寻那枝白梅。一路经过了许多红梅,和些xing急绽放的海棠,走出六七里地了吧,在夕阳沉到那些高树背后的时候,寻到了那树梅花。远看是白色,近了,却是一株树色。于是,借这一天已经黯淡的天光拍了几张粉梅。这树梅花已经盛开过了,准备凋零了,那些雄蕊柱头上的花药已几乎掉光(都尽数授给花瓣中央的雌蕊了吗?还是被风刮去到不知什么地方?)剩下的花药也都从明亮的huáng变成了黯然的深褐色。

    这是一月的最后一天,周日的huáng昏,和这株粉梅的相会,无论是这一季,还是这一天,我都来晚了一点。

    再补充一点,和蜡梅一样,梅经过广泛培育,已经有了众多的难以一一辩识的品种。枝形、花朵的颜色、花朵的单瓣或复瓣,复瓣的复杂程度,都是辨识特征。

    植物分类学上,梅和蜡梅又很不一样。蜡梅很孤独,一个品种自成一科,就叫蜡梅科。梅却出自一个热闹的大家族——蔷薇科,和好多开花好看的木本植物桃啊,樱啊,都是本家亲戚。植物学还讲,梅花的花瓣为五瓣,那应是野生原种的形态特征,如今城里园中道旁,那些盛开着的,都是园艺种,有单瓣也有复瓣。复瓣者就是经过人工培植诱导的品种。往哪个方向引导呢?当然是往使花朵繁盛与热闹的方向,于是复瓣的梅花便更要繁复地重重叠叠了。

    于我而言,还是喜欢那些单瓣的,更接近野生状态的品种。

    2010、2、3

第三章 贴梗海棠 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

    两周前。星期天。望江楼旁。

    忽见河上有十几只白鹭,盘旋一阵,相继落在河上。这才注意到河水与前些时大不一样。水微微地涨起来,看得见流淌了,把潴积了很久的那些包藏着这个城市太多不健康成份的污水冲走。这样的qíng形,想必天看着出高兴,yīn了一冬的脸色也就渐渐开朗,洒落下来温暖煦和的阳光。洒在身上,使身心温暖;洒在四周,使眼前明亮。这就是chūn天的意思了。江水还是浑浊着,但已不是将要朽腐的暗绿,而是带上了来自山中泥土的浑huáng,散发的也是解冻的乡野土地那种苏醒的气息。

    于是,白鹭也就结队飞来。

    我以为,这就是看见了chūn天。而且,还想看见更多的chūn天,便进了望江楼公园去看那儿众多的竹子。是想看见拱地而出的笋吗?从时令上说,也未免太早了一些。可是,既然闻到了chūn天的气息,大概内心里有着这样的盼望吧。笋自然没有看到,却看到一株海棠绽开的蓓蕾,稀疏,却艳红耀眼。是这个城市准备开放的第一枝吗?

    过几天去华西医院看医生,见院内差不多所有海棠瘦硬虬劲的枝gān上,都很热闹的缀满了等待绽放的花蕾。想起早先在这里住院时,这里蜡梅都已凋谢,而别处的蜡梅才在相继开放。便在花前小坐了阵,想这个问题。并觉得自己想清楚了。当今的医院,是个比市集还热闹的地方,提前开花是因为那么多人,紧绕着这个院落中昼夜不停散发着热气的建筑,还有整个院落下的停车场里的汽车共同把这个地方变成为一个热岛。

    之后,在城中各处经过,都要四处打量,看那些枝gān最虬曲,最黝黑如铁的海棠树上如何透露chūn消息。这些树都沉默着。在庭院、在河边、在公园、在车流汹汹的街道中间的隔离带上,都有许多海棠。在这个以“蓉”为别号的城市,海棠的数量远远超过芙蓉的数量。是现今才发生的变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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