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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埃落定_阿来【完结】(40)


    翁波意西在小小的窗子下捧着脑袋。奇怪的是,一夜之间,他的头发就长长了许多。小尔依拿出药包。他啊啊地叫着张开嘴,让我们看那半截舌头已经脱去了血痂和上面的药粉,伤口愈合了,又是一个舌头了,虽不完整,但终归是一个舌头。小尔依笑了,把药瓶装回袋子里,又从里面掏出来一小瓶蜂蜜。小尔依用一个小小的勺子,涂了点在翁波意西的舌头上,他的脸上立即出现了愉快的表qíng。小尔依说:"看,他能尝到味道了,他的伤好了。"

    "他能说话吗?"

    "不,"小尔依说,"不能。"

    "那就不要对我说他的舌头已经好了。如果那就算好舌头,我叫你父亲把你的舌头也割下来。反正行刑人不需要说话。"

    小尔依低眉顺眼地站在一边,不说话了。

    我把怀里的书掏出来,放在刚刚尝了蜂蜜味道的翁波意西面前。他脸上尝了蜂蜜后愉快的神qíng消失了,对着书本皱起了眉头。我说:"打开它们,看看吧。"

    他想对我说什么,随即意识到自己已经没有用来说话的东西了,便带着痛苦的神qíng摇了摇头。我说:"打开吧,不是你以为的那种书。"

    他抬起头来,用怀疑的眼光看着我。

    "不是害了你的经书,是麦其家的历史。"

    他不可能真正不喜欢书。我的话刚说完,他的眼里就放出了亮光,手伸向了那个包袱。我注意到他的手指很长,而且十分灵敏。包袱打开了,里面确实是一些纸张十分粗糙的手卷。听说,那个时候,麦其家是自己种麻,自己造纸。这种手艺的来源据说和使我们发财的鸦片来源一样,也是汉人地方。

    小尔依第二天去牢里,回来对我说,翁波意西想从少爷手里得到纸和笔。我给了他。

    没想到第二天,他就从牢里带了一封长信出来,指明要我转jiāo给土司本人。我不知道他在上面都写了些什么。我有点不安。父亲说:"都说你爱到牢里去,就是gān这个去了?"

    我没有话说,只好傻笑。没话可说时,傻笑是个好办法。

    父亲说:"坐下吧,你这个傻子。刚刚说你不傻,你又在犯傻了。"

    看信的时候,土司的脸像夏天的天空一样一时间变了好多种颜色。看完信,土司什么没说。我也不敢问。一直过了好多天,他才叫人把犯人从牢里提出来,带到他跟前。看着翁波意西的和尚头上新生的长发,土司说:"你还是那个要在我的领地上传布新教的人吗?"

    翁波意西没有说话,因为他不能说话。

    土司说:"我有时也想,这家伙的教法也许是好的,可你的教法太好了,我又怎么统治我的领地?我们这里跟西藏不一样。你们那里,穿袈裟的人统治一切,在这里不可以。你回答我,要是你是个土司也会像我一样?"

    翁波意西笑了。舌头短了的人,就是笑,也像是被人掐着喉咙一样。

    土司这才说:"该死,我都忘了你没有舌头!"他吩咐人拿来纸笔,摆在传教者面前,正式开始了他们的jiāo谈。

    土司说:"你已经是我的奴隶了。"

    翁波意西写:"你有过这样有学识的奴隶?"

    土司说:"以前没有,以前的麦其土司都没有,但是我有了。以前的麦其土司都不够qiáng大,我是最qiáng大的麦其。"

    翁波意西写:"宁可死,也不做奴隶。"

    土司说:"我不要你死,一直把你关在牢里。"

    翁波意西写:"也比做奴隶qiáng。"

    土司笑起来,说:"是个好汉。说说你信里那些想法是从哪里来的?"

    翁波意西在信里对土司其实只说了一个意思。就是他可以做我们家的书记官,延续起那个中断了多年的传统。他说,他看了我们家前几个土司的历史,觉得十分有意思。麦其土司想,他已经是有史以来最qiáng大的麦其,就该给后人留下点银子之外的什么东西。叫他们记住自己。

    土司问:"你为什么要记这个?"

    翁波意西回答:"因为要不了多久,这片土地上就没有土司了。"他说,无论东边还是西边,到了那一天,就不会再容忍你们这些土王存在了。何况你们自己还往gān柴上投了一把火。

    土司问他那把火是什么。

    他写:"罂粟。"

    土司说:"你叫我不要那东西?"

    他写:"那又何必,所有的东西都是命定的,种了罂粟,也不过是使要来的东西来得快一点罢了。"

    最后,麦其土司同意了他的要求,在麦其家的书记官传统中断了好多代以后,又恢复了。为了书记官的地位,两个人又争执了半天,最后,土司说,你要不做我的奴隶,我就成全你,叫你死掉好了。没有舌头的翁波意西放下笔,同意了。

    土司叫他给主子磕头。他写:"如果只是这一次的话。"

    土司说:"每年这个时候一次。"

    没有舌头的人表现出了他的确具有编写历史的人应有的长远目光,他在纸上写道:"你死以后呢?"

    土司笑了:"我不知道死前杀掉你吗?"

    翁波意西把那句话在纸上又写了一遍:"要是你死了呢?"

    土司指着哥哥对他说:"你该问他,那时候这个人才是你的主子。"

    哥哥说:"真到那个时候,就免了。"

    没有舌头的人又走到我面前。我知道他要问我同样的问题,要我做出承诺,如果我做了土司不要他磕头。我说:"你不要问我,人人都说我是个傻子,我不会做土司。"

    但他还是固执地站在我面前,哥哥说:"真是个傻子,你答应他不就完了。"

    我说:"好吧,要是哪一天我做了土司,就赏给你一个自由民身份。"这句话却又让我哥哥受不了了。我说:"反正是假的,说说又有什么关系。"

    翁波意西这才在我父亲面前跪下把头磕了。

    土司对他的新奴隶下了第一个命令:"今天的事,你把他记下来吧。"

第五章 我该害怕什么

    那些年,麦其家发动了好几次战争,保卫罂粟的独家种植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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