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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埃落定_阿来【完结】(8)



    我们尊贵的客人给激怒了。

    练兵场上的枪声一阵紧过一阵。这下,人人都知道我们要打仗了。

    三天后,全副武装的那一排政府军士兵和我们的几百士兵到达了边境。刚一开战,我们从省里军政府得到的快枪打得对方抬不起头。他们只是嗷嗷叫着,手里的土枪却老是发不出子弹。仅仅一顿饭功夫,叛变的寨子就收复了。头人自知有罪,逃了,留下一家人代他受死。那一家人用绳子捆成一串,全部跪在自己家门前的核桃树下。太阳慢慢升起,那些人脚下糙上的露水渐渐gān了。他们看到身边看守们的刀枪并没有落到他们身上,还以为土司不杀他们了。惨白的脸上渐渐有了血色。却不知道麦其土司家跟别的土司有所不同,不会纵容士兵杀死俘虏。我们家从几百年前有麦其土司时候起,就有了专门的行刑人。在这块土地上,原来有三个人家是世袭的,一是土司,二是行刑人尔依家,三是书记官。可惜到第三代书记官就要搞什么秉笔直书,叫第四代麦其土司废了。弄得现在我们连麦其土司传了多少代也无法确切知道。就更不要说行刑人一家传了多少代了。现在,行刑人来了,样子就像是个专门要人xing命的家伙:长长的手,长长的脚,长长的脖子。行刑之前,父亲对那几个即将受死的人说:"是你们自己人留下你们代他受过,我也就不客气了。本来,那个叛徒不跑,你们的小命是不会丢的。"

    这些人先还希望土司要放他们一条生路,这一下,脸上坚qiáng的表qíng一下就崩溃了。好像刚刚想起自己并不是和敌国作战被俘,而是自己主子的叛徒。于是,腿一软就跪在地上,乞求饶命了。父亲要的正是这个效果。等这些人刚一跪下,土司挥一挥手,行刑人手下一阵刀光闪过,碌碌地就有好几个脑袋在地上滚动了。滚到地上的每一张脸上都保持着生动的表qíng。没有了脑袋的身躯,好像非常吃惊一样,呆呆地立了好久,才旋转着倒在了地上。

    我抬头看看天上,没有看见升天的灵魂。都说人有灵魂,而我为什么没有看见呢?

    我问母亲,她狠狠瞪了我一眼,走到她丈夫身边去了。

    这是战争的第一天。

    第二天,战火就烧到了汪波土司的地盘上。

    huáng特派员,土司,土司太太带着些人在没有危险的地方观战。我也站在他们的中间。带兵官是我的兄长和特派员手下那个排长。我们的人一下就冲过了山谷中作为两个土司辖地边界的溪流,钻到丛丛灌木林里去了。我们是在观看一场看不见人的战斗。只有清脆的枪声在分外晴朗的天空中回dàng。汪波土司的人和昨天相比顽qiáng了许多,今天他们是在为自己的家园战斗了。但我们的人还是凭借qiáng大的火力步步向前。不多会儿,就攻到了一个寨子跟前。一座寨房燃起来了,大火冲天而起。有人像鸟一样从火中飞了出来,在空中又挨了一枪,脸朝下重重地落在地上。

    不一会儿,又一座寨房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火堆。

    huáng特派员有一架望远镜。第三座寨房燃起来时,他张开一口huáng牙的嘴,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叫一个白白净净的小男兵扶到树荫下面吸烟去了。父亲把望远镜举起来架在眼前。可他不会鼓弄上面的机关,什么都没有看见。我接过来摆弄一阵,找到个活动的地方,旋来旋去,突然,忽啦一下;对面山坡上的景色就扯到鼻尖上来了。我看见我们的人猫着腰在土坎、岩石和灌丛中跳跃。他们手中的枪不时冒出一蓬蓬青烟。

    在一片旷地上,有人栽倒了。

    一个,又是一个,栽倒时,他们都摇一摇手,然后,张开嘴去啃地上的泥巴。这两个人都回身向山下爬去。这时,又一个家伙倒下了,他手中的枪飞到了很远的地方。我禁不住大叫起来:"去捡枪啊,你这个傻瓜,去捡你的枪啊!"

    可他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一点也不听我的命令。我想,他是只听我哥哥的命令的。是他,而不是我将来做麦其土司,这些兵也不是我的,而是他的。我的心里也就充满了悲哀。哥哥十分勇敢,他一直冲在队伍的前面。他举着枪侧身跑动,银制的护身符在太阳下闪闪发光。他手中的枪一举,就有一个人从树上张开双臂鸟一样飞了出来,扑向大地的怀抱。我兴奋地大叫:"杀死了,杀死了!"感觉上却是我的兄长把我自己给结果了。麦其土司正为他另一个儿子担心呢。见我举着望远镜大叫,就不耐烦地挥挥手:"叫人把他弄进屋去,我都不能看见什么,难道一个傻子他能看得见吗?"

    我想告诉他,我什么都能看见,不仅今天,还有明天我都全部看见了。这是突然涌到我嘴边的话语,但我不敢说出来,因为确实不知道自己看见了明天的什么。这时,我们的人已经占领了眼前的目标,翻过山梁,攻到下一道山谷里去了。

    晚上休战。汪波土司派人送了一只人耳朵过来。那耳朵上还有一只硕大的白银耳环。盖在上面的布缓缓揭开了。那只耳朵在盘子中跳了一下,上面的银耳环在铜盘中很清脆地响了一声。

    父亲说:"叛徒还没有死。"

    来使大叫:"你杀了我吧!"

    父亲说你想叫我背上不好的名声吗?

    "你已经背上不好的名声了,你请了汉人来帮你打仗,已经坏了规矩,还想有好的名声吗?"来使说,"现在家里人打架请来了外人帮忙,比较起来,杀一个来使有什么关系呢。"确实,在我们这个地方,通婚是要看对方是什么骨头的。所以土司之间,都是亲戚。多次通婚,造成不止一层的亲戚关系。麦其土司家和汪波土司家也不例外。我们两家既是表亲又是堂兄弟。这次打完了仗,下次我们又有可能发生婚姻关系。叫人弄不清楚哪一种关系更为真实。

    父亲说:"我不要你的命,既然你们用一只耳朵来骗我,我也要你一只耳朵,叫你知道一个下人对土司该怎么说话。"火光下,腰刀窄窄的冷光一闪,一只耳朵就落在地上,沾满了泥巴。

    huáng特派员从暗影里走出来,对少了一只耳朵的来使说:"我就是你们土司送靴子的那个人。回去告诉他,一双土司靴子怎么载得动我堂堂省政府特派员。麦其土司是拥戴政府的榜样,叫他好好学一学。半夜之前,把那人的脑袋送过来,不然,我会送他一种更快的东西。"

    那人从容地从地上捡起自己的耳朵,chuī去上面的灰尘,这才鞠了一躬,退出去了。

    果然,叛变的头人的脑袋就给割了下来。汪波土司还表示,因为战败,愿意把一块两倍于原来叛变的寨子的地盘献上作为赔偿。

    欢呼胜利的声音立即在夜空里响了起来。大火烧起来了,酒坛也一一打开,人们围着火堆和酒坛跳起舞来。而我望着天边的一弯残月,想起了留在官寨里的姑娘卓玛。想起她的气味,她的手,她的Rx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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