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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刘跃进_刘震云【完结】(14)



  这样想下来,终于想明白了,心里也不焦急了;不存在扑打,只存在跟踪,心里也不发怵了。这时才感到肚子饿了,又是一天没吃东西;便安心吃自个儿的馄饨。又担心头上缠着绷带引人注意,低头摘下棒球帽,将绷带一圈圈解下,又戴上棒球帽。好在离在鸭棚挨打,已过了两天,头上的伤已结了痂,并无大碍。帽子重新戴到头上,显得有些空。馄饨吃完,那青痣还在麻辣烫摊前坐着,没有走的意思。一直等到夜里十一点,青痣不着急,刘跃进不着急,卖麻辣烫的陕西人见青痣在他摊前坐了一晚上,老占一个座位,耽误他生意,有些急了,寒着脸对青痣说:“都啥时候了,别等了。这时候不来,不会来了。”

  青痣看看左右,站起来,朝通惠河铁桥走去。刘跃进也慌忙结了馄饨账,找到自己的自行车,推上,跟了上去。过了铁桥,穿过一条巷子,到了宽阔的大街上。青痣上了一公jiāo车,刘跃进忙骑上车,跟着公jiāo车。公jiāo车一站一停,从车上下人,又从车下上人;幸亏是晚上,乘客不多,如是白天,下车上车的人熙熙攘攘,非跟丢不可。那青痣坐了五站,下车,又换了一辆去郊区的公jiāo车,刘跃进又跟这车。这车走了六站,青痣下车,朝一条胡同走去。刘跃进松了口气,青痣住的地方,终于到了。

  刘跃进将自行车锁到胡同口一槐树上,悄悄跟进胡同。胡同里有些脏,手挨手,仨公共厕所;厕所里的污水,溢到胡同里;路灯坏了,下脚要看地方。走到胡同底,拐弯,又是一条胡同。那青痣又向这条胡同走去。终于,走到胡同底,有间房子,房门就开向胡同。墙上的石灰fèng,横七竖八,抹得跟花瓜似的,能看出这里过去没门,屋门是临时从墙上券出来的。屋门是块大芯板;门框,是用几根木条钉巴起来的。门上挂着一把锁。刘跃进知道,地方到了;这里,也像一个贼待的地方。但令刘跃进没想到的是,青痣来到这门前,并没有弯腰开锁,而是扒着窗户,往屋里张望,似乎又不是他的住处;看过,又用手扽那锁,那锁锁在门上,纹丝不动。突然,那青痣发狂了,抬起脚,踹门一脚;头一脚把门踹晃了,又一脚把门踹烂了,第三脚,“哐当”一声,门被踹倒了;那青痣才啐口唾沫,作罢。

  刘跃进躲在墙角,不明就里,愣在那里。踹完门,那青痣有些垂头丧气,沿原路返回胡同口。这里既然不是他的住处,刘跃进只好再跟着他。看他垂头丧气,放松了警惕,又想扑上去把他摁翻;快刀斩乱麻,也早点有个了结;跟来跟去,何时是个尽头?这贼要转逰一晚上,不回住处呢?到了明天早上,街上人一多,贼逃脱起来就更方便了。从这条胡同转到另一胡同,刘跃进悄悄接近青痣,正要一跃而起,突然从胡同口闪出两个人,正面拦住青痣,又把刘跃进吓了一跳,忙又躲进胡同口的厕所,扒着墙角往外看。

  正面拦住青面shòu杨志的两人,一个是曹哥鸭棚的光头崔哥,另一个穿着饭馆服装,留着分头,学生摸样。曹哥这边,寻找青面shòu杨志也四五天了。寻找青面shòu杨志不是为了给刘跃进找包,而是与青面shòu杨志另有过节。同在找一个人,找的目的不同。本来目的可以有部分重合,那天让刘跃进在鸭棚一闹,彻底闹没了。单说曹哥等人与青面shòu杨志的过节,青面shòu杨志是山西人,曹哥等人是唐山人,同城为贼,各有各的地盘。全北京的贼都知道,唐山人不好惹;惹了唐山人,要么没了,要么投奔了唐山人。其实事qíng很简单,不到唐山人的地盘跨区作业,井水不犯河水,大家也相安无事。青面shòu杨志半年前乍来北京,一是不熟悉地面,二是不知人的深浅;加上他在贼的十八般武艺中,最善溜门撬锁;别人撬这门被抓住了,青面shòu杨志第二天再去,仍能满载而归;也是艺高人胆大,没把唐山人放到眼里;一个月之中,先后四次,到唐山人地盘跨区作业。头三回安然无事,第四回,没被偷的人家抓住,被曹哥的人抓住了;偷的东西被没收了不说,还把他吊在鸭棚,用皮带抽。曹哥叹息:“兄弟,让你三回了。”

  又说:“这么聪明的人,咋就不知道事不过三呢。”

  青面shòu杨志这才知道了曹哥的厉害。本想像其他地方的贼一样,要么退避三舍,再不到唐山人的地盘;要么投奔唐山人,有生意大家一块做。唐山人占的地盘,全是富人区和商业繁华区。富人住的和去的地方,才能偷些东西;穷人待的地方,去偷些穷气呀?但入乡就得随俗,入了唐山帮,又怕太受唐山人的限制,一时还没拿定主意。但不打不成jiāo,青面shòu杨志一个礼拜作业五天,剩下两天,便时常到鸭棚来玩。大家一起搓麻将。青面shòu杨志溜门撬锁行,搓麻将差些;几个礼拜下来,已欠下曹哥、崔哥小四万块钱。越输越不服,越不服越输,到上个月底,已欠下二十来万。这时突然明白,也许输钱事小,这赌钱本身,说不定是个圈套。

  明白这一点已经晚了,这一点又不好挑明;从此偷东西就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曹哥。偷了钱,就得赶紧还债。为唐山人偷钱,唐山人的地盘又不能去,只能去穷人待的地方小打小闹,如此这般,这债何时能还完?这时便恨曹哥等人yīn险。啥是贼呢?贼偷人不叫贼,贼偷贼才叫贼呢。人被偷了,还可以报案;青面shòu杨志被曹哥等人偷了,只能打碎牙往肚里咽。不马上抢银行,一时三刻,这二十多万就难以还上。

  为了躲债,青面shòu杨志不敢再到曹哥的鸭棚去。曹哥鸭棚里的人,便开始找他。这是青面shòu杨志老闷闷不乐、藏在心里的另一桩烦心事。青面shòu杨志以为曹哥他们找他是为了让他还钱,其实曹哥找他,另有别的事。正是因为有别的事,事来了,就找得紧;没事,或事过去了,就放松了。或松或紧。但这松紧,曹哥这里知道,青面shòu杨志不知道。这月上半月没事,还松;这几天又有事了,于是便紧了。本来找了几天,没有找到青面shòu杨志;再过两天,等事过去,就又松了;也是因为杀鸭子的小胖子,今天晚上偷偷上街;偷偷上街,也违反纪律,回来被光头崔哥抓住,扇了几耳光;崔哥扇他仅为上街,但小胖子做贼心虚,以为他gān的事,崔哥都知道了;崔哥扇着问:“街上都见谁了?”

  只是随口一问,小胖子顺嘴吐噜,便把青面shòu杨志的行踪,也jiāo待出来;但他没jiāo待把这事告诉了刘跃进;因刘跃进给了他一百块钱,怕jiāo待出去,这钱也被收走。所以青面shòu杨志离开小吃街,不知刘跃进在后面跟踪;刘跃进跟着青面shòu杨志,不知同时跟踪的还有光头崔哥两人。只是刘跃进骑着自行车,光头崔哥两人开着一辆二手“桑塔纳”,一方走的是人行道,一方走的是快车道,相互没注意罢了。崔哥在胡同口拦住了青面shòu杨志,不但青面shòu杨志吃了一惊,刘跃进也吃了一惊。青面shòu杨志见被曹哥的人堵住,知道事qíng发了,向光头崔哥解释:“崔哥,咱的事,回头再说;我在找人,比那事急。”

  接着从后腰里,抽出一把刮刀,在路灯下闪着寒光。光头崔哥见刀倒没在意,将这刀抽过来,用手拭着刀锋;但把躲在厕所墙角的刘跃进吓了一跳,幸亏有光头崔哥两人横cha一杠子,否则刚才自己上去扑青面shòu杨志,他身上带着刀,不知会是个啥结果。光头崔哥拭着刀锋问青面shòu杨志:“找谁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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