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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面和花朵_刘震云【完结】(146)



    这是当时在打麦场上,女兔唇对卡尔·莫勒丽求爱时所说的话。那边牛蝇·随人一宣布配对开始,这边女兔唇第一个就把莫勒丽给抓住了。也可见女兔唇对莫勒丽的真qíng了。这时女兔唇的那条狗俺的牛根哥哥倒也配合得恰如其分,和它的主人一起,上去就咬人家的裤腿和舔人家的脚,还一边摇尾巴「叽叽」地叫着──事后我问俺牛根哥哥,女兔唇都对你那样了,为了她自己舒坦和讨她女人的欢心,硬是把你不变回人,你怎么还这么不争气地对她们摇尾乞怜和主动帮这个狠毒女人的忙呢?俺牛根哥哥这时木然地说:「我习惯了。」

    又可怜地说:「我不敢!」

    又说:「我要不帮她舔着,她将来不是更不把我变人了吗?你现在站着说话不腰疼,其实你哪里有资格说我呢,你不还是被你爹给bī得自戕了吗?」

    弄得我也没有话说。可见旧社会的yīn影在牛根哥哥也就是在我们心头像老屋的灰尘一样积累得有多么厚重。把一个异xing关系变成同xing关系从外在上是容易的从心理上是多么难。故乡易变,几年不回故乡,你就认不得它,它也认不得你了;但是要变一条故乡的狗就没有那么容易了。几年过去,它连身上的癞皮疮还没有好呢。我再看着俺牛根哥哥拖着异xing关系的尾巴在街里走,我也就见怪不怪了,我知道它在人的社会中已经没有希望了,只有等着狗社会进步,到狗的社会中去搞同xing关系、搞先锋和后现代了。我要追随狗的足迹,我要对这世界狂吠,我是炉中煤,我要燃烧──问题你吠了又怎么样?一个吠声在我们故乡算什么?烧了也就烧了,接着把你当煤渣倒出去就是了。安心睡觉和取暖的是别人。先锋单薄得就像一张纸。后现代原来就是狗。牛根哥哥,等等我。我在梦魇中叫着。倒是在打麦场上,被女兔唇的求婚挣脱不得的卡尔·莫勒丽,这时qiáng龙不压地头蛇,看着牛根哥哥,倒是有点客气,摸了摸牛根哥哥的翻毛头,娇声地说:

    「你舔得我好痒。」

    让俺牛根哥哥激动提热泪双流。多少年没有听过这么娇qíng的话了。女兔唇整天都在用棒子和鞭子抽打它。于是它在卡尔·莫勒丽的裤管里,头摇晃得和舔得更卖力了。当然到了卡尔和兔唇结婚之后,久而久之,也是人无百日好,花无百日红,卡尔变得也和兔唇一样了,也时不时经常棒牛根,就弄得牛根茫然不知所措了。一次兔唇不在家,卡尔又要无意之中棒它,牛根终于愤怒了,突然把棒子从卡尔手中给夺了过来,质问卡尔:

    「当初咱们两个是怎么来着,现在你是怎么对我的?」

    说完,掉下泪来,倒令卡尔吃了一惊,也算是历史上俺哥的第一次觉醒。但是它的觉醒竟是针对别人过去对它的好而不是对它的坏,把好作为突破口而不是把坏作为一种记忆,当然它的最后结局就是挨了一顿更大的棒打也就不足为怪了。但在当时的打麦场上,卡尔可谦虚着呢。她不但对狗,对主动上来抓住她就求婚的女兔唇也文质彬彬。她哆嗦着身子说:

    「你向我求婚我感谢,但是我刚到你们这个地方,我还有些陌生和担心,你让我逗留一段时间先适应一下qíng况再说终身大事好吗?我知道,你对我有好感,还是因为我过去在欧洲时的英雄事迹;但那是在欧洲,我人熟地熟,拿了刀子就可以动手,但到这里就不行了,到了这里给我刀子我也不敢下手,远怕水近怕鬼,人不是万能的。我劝你再考虑考虑,也让我考虑考虑再说。何况,我来你们故乡时间这么短,我的中文说得还不行,还没有你们故乡、故土和家乡的口音和土味。有时我想说的话,还表达不出来;你说的话,有一大半我还听不懂……」

    卡儿结结巴巴用中文说。这时女兔唇说了一句就是把它放到异xing关系环境里,也是很有水平的话──看来同xing关系还是改造人呀──她说:「爱qíng不是用语言可以表达的。对不对,狗?」

    她转脸又征求牛根的意见。牛根赶紧点头。这时卡尔又指着狗用外国腔的中文说:

    「我嫁了你之后,你不会把我也变成它这种样子吧?」

    女兔唇当然一连声地说「不会」。但到后来女兔唇果真把卡儿也变成了一只小花母狗的时候──还是混血,这时俺牛根哥哥可摇着尾巴高兴了。──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所以当女兔唇和卡尔·莫勒丽结婚的时候,给我也下了一张请帖──这是故乡最为隆重的婚礼了,一共享了30头毛驴,个个屁股后的粪兜上都镶着金边,女兔唇和卡尔·莫勒丽都披着婚纱,分不清哪个是「男」,哪个是「女」,让我们故乡的人民一阵敲锣打鼓地欢呼──但我拿着这张请帖,为赴不赴婚礼,心里却有些打鼓和犹豫。兔唇姐姐到底要gān什么,我也和卡尔一样没有把握。如果糊里胡涂地去参加婚礼就像卡尔糊里胡涂嫁人一样,「她」会不会把去祝贺结婚的人也一个个变成狗呢?你现在敲锣打鼓,转眼之间就成了狗,你还在哪里敲个什么呢?──虽然那样我离俺牛哥哥更近了,但拿牛根和自己比,我还是对自己更亲近和更可怜一些,我不愿像牛根那样成为一条狗──虽然在见不到它的时候,我在真诚地想念和可怜它;但就像我们可怜一个乞丐而我们不愿意变成乞丐一样,我还是小心翼翼地没有去参加女兔唇的婚礼。当然我不去参加婚礼害怕变狗还只是原因之一,没去的第二个原因我还是怕俺爹──说来说去我总是摆脱不了俺爹这个yīn影和超越不了俺爹,俺爹和白蚂蚁结婚时我没有参加,连一个衣帽和鞋袜都没有送,现在我私下去参加别人的婚礼,俺爹知道了会不会打我呢?会不会又吃里扒外和胳膊肘往外拐的一个罪证呢?上次他把我bī得自杀,现在又会把我bī成什么样子呢?于是就没敢去参加婚礼,只是远远地看了一个笑话。虽然从后来的实践看,卡尔果然被女兔唇变成了狗,我们家乡的人民也被他变成了狗,但我还是没有因为自己的脱险而沾沾自喜。卡尔和人民在兔唇面前不算什么,就好象láng在老虎面前不算什么一样,但是láng到了我们这群小羊之中,也是可以横冲直撞和为所yù为呢。「他(她)们」如果联合起来,我就成了山坡上被群láng追逐的羊,转眼之间就被他们撕吃了──倒是为谁先下嘴谁后下嘴,群láng在那里又起了争执;这个时候我不也成了狗了吗?「她」们的声音是多么地大,「她」们手中的刀和手上的指甲是多么地锋利,我一听到「她们」的声音就浑身发抖──最近你才发现,在日常生活中你还是喜欢能使你声调变低的人儿或狗。她一言不发,微笑地看着你,不断挪动一下她丰腴的身子,调换着她的姿势──虽然这也让人有些心里发毛,但她的微笑却能使你安定和心里彻底放松。「我能抽烟吗?」「你想抽你就抽。」「我能不吃泡饭吗?」「你不想吃就别吃。」事qíng到了这种地步,你还能有什么脾气?这个时候你的大音调就自然而然地低了许多,好听了许多──你自己也怀疑,这是我的声音吗?你可能是受了她的欺骗,但是这个时候你的心里话,就像泉水一样自然而然地平缓地流了出来。虽然流出来的知心话也有一半是假话,但你们两个都在受骗的环境中怡然自得。你每天遇到的是钢铁,而她是一团棉花。看到剑拔弩张的狗就像见到永远深刻的男人一样──铁青的脸,yīn沈着面容,好象我们欠着他什么,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弄得我们心里也有些发毛。和他在一起开会,我们都不敢发言了。你哪怕对我们虚伪地笑一下呢。但他已经以这种面目在世界上固定下来,我们只好以这种面目来确定他和我们世界的关系了。看他的面容没有任何通融的余地,我们只有通融和撤退我们自己了。如果他是俺孬舅,他就是希特勒;如果他是小刘儿,他就是一个把小说当作哲学来写的人,一步步指出我们活得不对;如果他是冯·大美眼,她就是令我们望而生畏的冷面美人──让我们感到这样不好接近,如果到了chuáng上怎么办呢?于是我们一哄而逃,留下他(她)自己在chuáng上解决自己的同题──事后我们才明白,表面特别深沉和深刻的男女,原来都是一些自渎特别严重的人。问题是你们的自渎并不是我们造成的,你们为什么在面上老跟我们过不去呢?过去俺孬舅当秘书长时,每当他一脸深刻把西服换成中山装坐在主席台上的时候,我们在台下就心里打鼓:我们哪点又做得不对了?是左了还是右了?是上了还是下了?还是昨晚我们出牌又惹老人家生气了?──接着一场轰轰烈烈的不是同xing关系而是异xing关系的运动就开始了。我们当时以为是我们出了错,直到今天我们才明白,原来仅仅是因为昨晚上俺舅又没好气地自渎了一把。世界上吊日之后,孩子们都成了碎片,一切都轻松了,一次我和俺舅在我们村西的土岗上翻跟头和拿大顶这时大家都克服了同xing关系的目光以后,我又想起几朝几代之前的一个芝麻细节,又拿出他以前在异xing关系时代的中山装事件请教他,这时他似乎把这个事qíng忘记了,他想了想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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