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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面和花朵_刘震云【完结】(155)



    「大雪天,吃包子!」

    孩子们都欢呼起来。大雪的寒冷的天,我们家吃包子。我们似乎看见薄皮大馅的包子,已经从锅里热气腾腾地拾了出来,在炕上跳动;就着蒜泥和酱油醋,你就可着肚子吃吧。吃一个满头大汗和肚儿圆,接着又气喘吁吁地躺在炕上不动了。好,我们就吃这样的包子。用什么做包子馅呢?这个时候当然是用在屋外的雪天里墙壁上挂着的早已经晒gān就是为了这一天的一挂一挂的萝卜gān了。雪天吃萝卜gān包子,天经地义。孩他爹,开一下屋门,去把萝卜gān给我摘两挂过来。火上已经用大锅烧好了六十五度的热水,把萝卜gān给泡进去吧。泡了两个时辰,萝卜gān泡透了吗?泡透了;泡软了吗?泡软了。葱姜蒜都给剥好了吗?剥好了。孩他娘一声令下:剁!孩他爹把袖子扎起,把萝卜gān一把把捞到砧木上,两手cao刀,「劈里啪啦」地就剁了起来。转眼之间,馅子就剁好了,剁碎了──孩子们和碎片从哪里来呢?原来就从这里开始──接着和着葱姜蒜就拌成了包子馅。孩他娘,面揉了吗?杆成包子皮了吗?好,杆成了。「包!」孩他娘又一声令下,转眼之间,白白的包子就摆满了一炕。锅座火上了吗?锅里的水沸腾了吗?箅了搁上了吗?笼布搭上了吗?好,一切准备就绪,上锅!包子就上锅。一笼屉一笼屉的包子摆到沸腾的大锅上,笼屉就要接着房顶了。很快,笼屉就冒出了热气,一个庞大的圆柱体变得热气腾腾和满头大汗。很快,屋里就飘满包子的香味特别是萝卜gāngān燥又还水的秋冬之jiāo的香气。看表了吗?有一小时四十五分钟了吗?孩子们可是等急了。时间真的到了吗?好,掀锅;好,揭包子;蒜泥捣好了吗?倒了酱油醋吗?加了韭菜花和滴了麻油了吗?……笼布掀了个底朝天,包子生动活泼和活蹦乱跳地挤满大大的一藤箩;冒出的热气的雾中,谁还看得见谁呢?下手……我们这时看到的就是一双双急不可待伸过来的手──平时我们家有这么多手吗?……

    这是我们在风雪jiāo加的隆冬所导演的农家小院的人生话剧和得意之作。这个时候,萝卜gān包子就统治了天下。人人在大雪天都吃到了这样的包子和气氛。其乐融融,肠胃舒服,气氛热烈,相互感动。莫勒丽在那里振振有词地执着导筒。但女兔唇听后也只是微微一笑:你说这个我同意,你说这个我拥护,你说这个我赞赏,我们就该吃这样的包子──但是且慢,我的卡尔·莫勒丽小姐──过去我都是叫你的小名,这个时候我就带上你的全称;你也不要看气氛这么热烈,你就觉得大局已定和一切都不可逆转了,接着你就要雇专机到巴黎去运你的一条条扔在后院大盆里风gān的萝卜gān了──你还不要高兴得太早了。事qíng还没有结束和定论呢。这里有一个前提我们还得搞清楚──吃这样的包子没有错,但是现在是冬天吗?有这个前提和前因吗?如果有,你所有的兴奋都属正常,如果没有,你不觉得你刚才的激动和欢呼是建立在假设xing的前提上吗?就好象小刘儿正在写的这部长篇一样──那可就有点高兴得太早和乐得过了头了,理想的大厦,顷刻间就要土崩瓦解成为一片瓦砾了。不知道我刚才说的那一切,都是为了逗着你玩和到头来为了要你的好看吗?你到门外看一看,现在是冬天吗?田野上有朔风吗?天上飘着雪花吗?现在是大雪封山和一挂挂的红辣椒和萝卜gān都被雪覆盖了吗?不,外边恰恰相反,外边是chūn光无限,柳暗花明,小鸟都在嫩绿的柳枝上唱歌呢。这个时候,我们怎么能匆匆忙忙吃冬天的东西呢?那不就错了季节错了时间错了约会睡昏了头和吃错了药了吗──就好象我们错了关系现在不是搞同xing关系而是又恢复、复辟、反古到异xing关系了吗?从chūn天又倒回到冬天了吗?那我们还维护这杆大旗和保护我们的空间和时间gān什么?一切就眼睁睁地看着它倒退吗?我们就一言不发地走到老路上去吗?我们的声音在哪里?我们的故乡在哪里?我们小狗和大狗又在哪里?指鹿为马、颠倒黑白的时代,已经永远过去了,把chūn天说成冬天把季节故意颠倒这个时候就不单单是欺骗导演而是欺骗观众和人民了──人民有知道季节的权利。人民会看不懂自己身边的小鸟吗?小鸟是在枝叶繁茂的树上唱歌呢还是在光秃秃的树上发抖呢?田野是一片翠绿还是光秃秃的huáng土岗一股股北风正在掠过呢?大雁是往南飞呢还是往北飞呢?燕子是归去了呢还是回来了呢?对面走来的是我呢还是你呢?我们日常吃的是chūn天的菜蔬还是冬天的马铃薯呢?如果你在自己心里已经胡涂了──假如你不是对大众的一种欺骗而是自己一时胡涂找不着北,你可以到客观世界找一下参照系嘛:你不要忘记,我们是在chūn天的日子里结的婚,我们的大狗和小狗昨天还在河堤的chūn风里跑着撒欢呢。如果客观qíng况不是这样,我们可以随着你吃萝卜gān包子,但是现在确实是chūn天──chūn风杨柳万千条,对不起,我的新嫁娘,这个时候我们就不能倒行逆施地吃你娘家的冬天的萝卜gān包子喽;我们chūn天有chūn天的吃法嘛,我们chūn天有chūn天的新ròu嘛──当我们在chūn天的日子里有chūn天的新鲜的ròu馅不吃为什么要吃冬天的gān瘪的还要靠水泡才能回神和膨胀谁知这个膨胀和恢复是不是一种还原的萝卜gān呢?我们吃的是萝卜gān还是别的东西呢?我是蝴蝶还是蝴蝶是我呢?用这种似是而非和不明底细的理论剁出不明不白的包子馅我们是不是也有些大意和日子过得不明不白和人不人鬼不鬼呢?我们为什么要在chūn天的的大好chūn光里故意关起门来当作冬天过呢?为什么要在chūn天的日子里还故意穿著冬天的衣服呢?为什么不好意思出来见人呢?我们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呢?这不是做贼心虚和掩耳盗铃是什么?把飘dàng的chūn天的杏花就当成雪花了吗?关起门来闷着头吃冬天的萝卜gān包子是在对什么发生恐惧呢?为什么怕阳光呢?还是把门打开吧,小孩他娘。如果是你一个人在这里关起门幽闭,我倒真管不着;问题现在是我们两个人生活,你要关门,我却要到外边呼吸一下chūn天的空气,你说我们之间的斗争不就成了针锋相对和你死我活吗?一句话,我在chūn天里历来是不吃冬天的包子因此我们的包子馅是不能用萝卜gān不说是萝卜gān哪怕是白薯gān老白gān反正只要是一沾gān的东西我是不会答应的。我们不要在屋里吃这个东西和这个馅,不存在吃了这包子就没这馅的问题,因为这个馅正好是我们要拋弃的──拋弃了它世界上会有更好的馅在等着我们。如果没有更好的馅在等着我们,我们可以凑合,可以关门,问题是我们现在有新鲜的一切在,有时代cháo流在等着我们加入,有大好的chūn光在等到着我们沐浴,我们为什么要回头呢?在剁新的馅和蒸新的包子的时候,我们甚至不要将锅支在屋里,我们要拉开架式大大方方地将这锅支在杨柳飘扬的河边呢。我们在河边支起一个白篷子,让这锅从白篷子下冒出一股股炊烟。远方的坐船的客人,从河对岸就看到这一切就让他有一种回家和四海为家的感觉。我们围坐在这空气清新香气四溢的大锅旁,我们捣着蒜汁和说着闲话,我们谈笑风生和平心静气,我们看着水中的倒影和河里的白帆,我们的大狗和小狗,就在我们的身边打闹和嬉玩──我们这一切都不是为了做给别人看而是为了表述我们自己的心境,我们蒸的再也不是冬天的gān包、菜包表面看发了起来其实内部还是gān瘪的包,我们要在河边剁新鲜的ròu馅,我们要蒸装满新鲜的血和ròu的南方的汤包。这ròu何以见得新鲜呢?这ròu何以见得不是冬储的冻ròu表面看是在河边其实和在家和冬天的馅在本质上也没有什么区别呢?这个问题提得好,新鲜和陈腐,先锋和后现代,历来要有一个严格的分水岭。什么是新鲜呢?当我们卖包子的时候,我这样向顾客们解释,不但冬天的ròu、和萝卜gān一样的ròu不算新鲜,就是前天的ròu、昨天的ròu、哪怕是今晨五点起来杀的ròu也不算新鲜呢,我一下将新鲜的标准提到了这样的高度;我们对新鲜的理解,就是要当场宰杀,当场剁馅,然后争分夺秒,争先恐后赶紧把ròu和血灌到包子里,赶紧上笼烧大火让它发育和成熟,让它带着血和ròu的新味、腥味和跳动的细胞就到了我们的口中、腹内和肠子里,接着就成了大便──让它在大便里,新鲜的馅的细胞还在生物和物质地跳动呢,虽然它已经经过了你的肠子。──那么促成和组成这个新鲜包子馅的生物是谁呢?当然就不是你那个埃菲尔铁塔旁的过去丈夫的ròugān而是我女兔唇过去的丈夫现在还在我们身边和脚下活蹦乱跳的大狗了。等锅已经烧开了,我们还让它在那里高兴地看热闹呢,接着我们出其不意地一刀把它杀了,现杀现灌,现剁现包,你说这馅新鲜不新鲜呢?──也可见我女兔唇早就有先见之明呀,我在上一个世界,就把这一个世界的馅给准备好了,就是为了河边的一顿包子,我也往前多考虑了几百年──当然,可见我也有些事无巨细呀,我活得有些累。当然,如果我事先考虑得不这么细,我们今天就只能吃冬天的萝卜gān而吃不到新鲜的灌汤的狗ròu包子喽。如果不把它事先变成狗,我们能杀人吗?现在把它变成了我们的一条狗──当时我如果把它当作野狗放跑,这个时候我们也很被动呢,正好我又有另一个层次的先见之明,我把它当家狗留下了──将来我就是把你变成狗,也不一定放你走呢──现在我们就主动了,我们不但可以不杀人,我们还可以不杀别人的狗而且我们连野狗也不杀,我们就杀自己的狗──这狗是我自己的,我杀它剐它gān你们屁事?──就够了,它的临终嚎叫和哀鸣,它的一滴滴眼泪和知道事qíng真相之后吓得拉出的一滴滴骚尿,只能算是召唤客人的广告和商标。我们就是要吃这chūn天的包子。我现在就去捉这狗──说到这里,女兔唇就从屋里的案前起了身。我从猫眼里看到这扁长的一切,我在外边不禁「哈哈」大笑──虽然我直立起的两条后腿,早已经站酸──大狗和牛根,你也有今天;理想和理论,清谈和争论,终于有了结果和要变成现实。我看到事qíng就这样决定了,我看到莫勒丽已经没话说了,我就要和女兔唇理所当然地站到一个立场上,我还想做出拥护这个政策的举动显得这一切也符合我的利益我不论何时何地都是主动地和主人站在一起和主人共进退能给主人做些什么是我最大的心愿我chuī着幸福的单簧管不单是为了取悦主人这管子里也chuī出了我的心声和希望我竭心尽力也不知其苦我不等主人下令不等主人动手就要提前跑到狗窝里把糊里胡涂的老狗从狗窝里拋出来,甚至一下将它扯到chūn风chuī拂的白篷子下和杨柳岸边。我高兴得仰天大笑,可给我除了心头之患,今后在狗窝里睡觉可就剩我一个人了我就可以想蹬腿就蹬腿想磨牙就磨牙想说梦话就说梦话了。我就要拔脚而去和飞身而去了。但是,猫眼里一直张嘴结舌说不出话的莫勒丽,现在终于狗急跳墙和兔急咬人了,结结巴巴又说了一通。「她」也要发表「她」的理论了。当然,如果只是一般的理论──什么叫作一般的理论呢?也就是针锋相对的理论,你说东我就故意说西,你打狗我就故意打jī──如果是这样,我和女兔唇都不害怕,我们都有足够的针锋相对对付「她」的针锋相对,但是没想到在上一个世界动不动只会针锋相对割男人东西的莫勒丽,到了这个世界,到了我们的故乡,水平也「噌」地一下说提高就提高了,「她」对我们的针锋相对没有再针锋相对,「她」在世界上不局限在以前的两元论里,现在「她」开始搞三元了,「她」开始为这个世界和自己寻找第三条道路,这就可怕和让我们难以对付了。「她」不是见我们不拥护「她」的冬天和萝卜gān就反对我们的chūn天──如果是那样,可以料到我们早已准备好对付「她」冬天的一切了,我们在反对「她」的冬天之前,就想出一大套对付「她」反对和反驳chūn天的话,但是「她」没有上我们的当和钻我们给「她」设好的圈套,「她」避开我们开辟出「她」的第三条道路,「她」不是在因为「她」的冬天来反对我们的chūn天,「她」不是因为「她」的萝卜gān来反对我们的鲜ròu和杀狗,「她」反倒突然在那里胸有成竹地莞尔一笑,接着甚至做出拥护我们的样子,对「她」所坚持我们反对的东西一概不予以置评,而是和我们一样,主动把这个涉及「她」的麻烦问题给拋开──当我们以为「她」和我们一样,也要总结一下历史然后再开辟未来,但我们对「她」还是估计错了和估计低了,「她」对历史不作总结──在一切不作总结的qíng况下,可不就找到第三条道路了吗?我们日常总是在那里总结,我们可不就拿着历史当回事轻松不起来了吗?现在莫勒丽出人意料地不总结历史,对历史不作置评,「她」不说自己的冬天和萝卜gān了,「她」不说自己的好处了,「她」将这个绕过去,「她」甚至作出拥护我们的样子,chūn天和鲜ròu、杀狗和杀jī也不是不可以,但是这个chūn天和鲜ròu、杀狗和杀jī有没有什么毛病呢?「她」一下就专心致志地钻到这里来了,「她」一下就把本来是烧着「她」的火现在又用来烧我们了。「她」以不说自己为前提提出我们的种种问题了。这是我们没有想到的。当我们还处在二元的qíng况下现在出人意料地出现了三元,就让我们感到突然、为难和不知所措了。这时我的立场也改变了,我由佩服女兔唇,开始埋怨「她」了──我们自己之间就起了内讧;你和「她」已经婚都结了,chuáng也上了,温也柔了,眉也齐了,案也举了,怎么到现在连人家的水平和修养都不知道呢?太大意了吧?太憨大胆了吧?要是万一遇到流氓怎么办呢?社会多复杂呀。现在不是人家配不配你的问题,而是你配不配人家的问题。现在人家一张嘴,就把我们噎得没有话说;现在人家找到了我们没有想到的第三条道路,我们怎么能会不到了路的尽头和大哭而返呢?呜呼,我的女兔唇,原来你还是原来的女兔唇;人家莫勒丽,才是新的莫勒丽;我就是作为一条狗,跟着你这样的主人,也感到后怕和朝不保夕呢。还没等女兔唇回过神来,莫勒丽就按第三条道路行走和说话了。等「她」一说话,一发导弹,一开飞机,一转天线,可就没我小狗的xing命了。我刚才还在嘲笑和幸灾乐祸大狗,现在我才知道,我也是死到临头和五十步笑百步呢。莫勒丽莞尔一笑,就对女兔唇和我判了死刑。事到如今,「她」还轻声轻语地──多么地胸有成竹和让步人可怕──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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