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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面和花朵_刘震云【完结】(176)



    就这样,我由过去一个对世界掌握主动和给人出谜语的人,一下子就成了三个人还不是一个人的奴隶──当然这不仅是在身体和生活的表面。蜘蛛高卧在我们家的房梁上。白天它们老夫妻俩倒是在梁上睡觉,在我为它们的女儿泼了尿盆,收拾着河山、沉渣和昨晚剩下的饭渣的时候;到了晚上它们的眼睛睁开了,睁大了,睁开和睁大之前还煞有介事和满足地打了一下哈欠。它们用前爪各自洗了一下自己的手脸,它们用后爪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衫,该拉直的地方就拉直,该绑扎的地方就绑扎,接着它们就要吃晚饭和宵夜了。吃过晚饭和宵夜它们又躺在梁上休息片刻,伸伸手,伸伸腰,沈姓小寡妇推了瞎鹿一把,瞎鹿胳肢了沈姓小寡妇一下,孤老俩临战之前还在那里轻松地逗着玩呢,两个人还在那里相互问「你昨晚做梦了吗?」「做的什么梦?」就好象两个熟练的电工在上高压线杆之前随便和自信地聊天一样。边聊还边往身上系高压安全带呢。聊着聊着,一切都准备好了。或者像两个故乡外的生灵,相聚到长江的轮船上。正好是两个人一间的房间,正好你们的房间就在客房的顶头,你们只是路过别人的门前而别人却不能到你们的门前。轮船在江中缓缓地行走,夕阳西下,岸上已经起了炊烟,你可以听到岸上的狗叫,你可以看到岸上的孩子就像你小时候的小弟一样在甩着袖子奔跑。你们把饭摆在了你们的门口,就像一对农村夫妇把饭摆在了自己家门前一样。你们把一包东西一下就扔到了江里,你一口气就喝下了一瓶啤酒。这个时候你说:「我还想抽支烟。」

    那个温柔的人说:「你想抽就抽。」

    当然,江轮开了一夜,你们都到了目的地,该分手了。轮船永不再有和长江永不再流。当你们分离多年之后,突然有一天你想起往事,你喃喃地说:「一日胜过百年。」

    现在你所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对和谐愉快还没分离和到达目的地的蜘蛛。但梁上和江上唯一的不同和让你感到可气的是,江上只有一夜,但是梁上却日日是江上。江上的一日胜过百年,现在的一日却长过百年。江上是穷人常年不吃的一顿盛宴,梁上却是富人吃也吃不完的堆在家里的地瓜gān。胜似闲庭信步,这就是它们的日常生活。在每天夜晚开始的时候,它们都在用自己的双爪和渐渐露出和翻开的肚脐眼这样告诉我们。接着,在渐渐暗下来的屋里,我们就看到它们的眼睛慢慢打开了──四盏探照灯的灯盖说打开就打开说亮起来就亮起来了。四盏探照灯分布在屋里不同的角落,光柱jiāo叉,扫she着我们的全屋。时不时好象是随意其实是经意地就扫到和停留到你的身上。你用手遮挡着眼睛,你皱着眉苦笑着说:看在以前朋友的份上──就算我们不是朋友,你们和小刘儿总是朋友吧?我不还是他老舅吗?──瞎鹿老弟,沈家大妹子,你们就让灯柱少照我的眼睛吧。我没有gān什么。我也不会gān什么。我不日日夜夜都在你们的眼皮底下吗?排戏的不是你们吗?看戏的不是我吗?说着说着怎么就把我当成演员了呢?你们到这里来的目的,就是为了用探照灯一夜一夜照你们的女婿吗?见你娘的鬼。别真的惹急了我。我刘老孬从过去到现在,也算一个吃软不吃硬的人,别看着我进化了就抓着文明和文雅的特点来欺负我,我老孬既然会进步,还会照着原路给你蜕化呢。真惹急了我,说不定我真按我过去的和旧有的虽然我也知道好马不吃回头糙人民不走回头路但我现在也顾不得了我一急真的就挖个坑埋了你们或是拉块地毯遮住灯光就办了你们。说到底我不就谜语了你们一个「女儿」吗?过去你们跟「她」和他是一个什么关系?过去你们到丽丽玛莲饭店去说媒,你们的儿子理睬你们吗?过去的瞎鹿,不还常常到打麦场去等小麻子阵亡的消息吗?现在到了同xing关系的谜语时代,你们倒是趁机搀进来和裹进来了。现在又轮着你们和时兴你们了吗?你们带着什么使命和又准备弄出什么名堂呢?我心中揣着谜语,我还怕你们何?说完这些,我不禁又在那里冷笑起来。但事后我才又一次明白,我还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呀。原来他们的目的不在灯光,他们的目的是在他们的肚脐呀。他们关心的并不是要搭救他们的麻脸女儿,他们要改变的原来还是我呀──改变了我不就改变了故乡和谜语时代了吗?女儿也只是他们的一个幌子。倒是麻脸女儿在chuáng上摇着手说:把灯灭掉,把灯灭掉。但我知道麻脸姑娘说的也是反话呀,「她」也就是为了我的面子和为了一个事件的顺利转折所采取的一种手段罢了,这一套我过去用的多了,我心里还能不明白吗?因为最好的证明就是:麻脸姑娘微笑着──为什么要微笑着呢?就不能声色俱厉和义正辞严一些吗?──说了半天,头上和梁上的灯并没有灭掉,说了半天等于没说,等于没说麻脸姑娘也不见进一步生气也只是象征xing地对我无可奈何地耸一耸肩和抖一抖身子。「她」也只是为了说明自己和摆脱自己出于策略的需要做出暂时还没有彻底拋弃我的幌子。我一眼就把「她们」给看穿了。自从「她」的慈母带来「她」的瞎慈父之后,她就和以前大不相同了。虽然现在还没有改变对我温柔的表像,但我想这也只是一条大船在海上行驶船大不能急转弯还在那里慢慢地回旋但是大体的方向和总体的意向已经是在那里调头罢了。后来事qíng的发展果然证明了这一点。一个人得到一个契机,真是说改变就改变了。前两天还是一个小瘪三,停了几天就在汹涌澎湃的群众运动中听见他呼风唤雨了。前几天见了丞相还俯在尘土里不敢仰视,几天之后,就看到他在打麦场上指挥着千军万马在排队和转移了。本来群众是不转移的,胡涂的群众是不明真相的,但是这个小瘪三在打麦场上拿着手持的扩音器一声大吼:「我是白石头!」群众就乖乖地听这个过去的小瘪三现在的群众领袖的调度了。说转移就转移了,说往东迈三步千军万马也就迈了三步。迈得多了,又说往回再迈一步,大家也就往回再迈一步。时代和机遇也就成就了一个白石头。机遇和外来事qíng的cha入,还真是不能小看和小觑呢。小看和小觑是一种无知迟早要被滚滚的历史车轮给甩下和拋弃的。从那个历史上祸国殃民的沈姓小寡妇骑着毛驴从地平线上一露头,我就知道我们的好日子已经到头了。我就知道人类的又一个好姑娘和温柔可人的人儿要从我们的故乡消失了。过去我说我改变不了欧洲、美洲和世界,我还可以改变故乡的郊区和个把姑娘,现在看,果然又如我之预料,我连自己的故乡和故乡的一个麻脸姑娘也改变不了,说不定还要由这个麻脸姑娘和「她」背后的瞎鹿和沈姓小寡妇把你改变了呢。后来不就果真是这样了吗?人生不如意事过去我知道十常八九,照现在来看,竟是十分之十了。就像我们看到当年的小瘪三终于突然变成了打麦场上的白石头一样,我们接着就可以看到一个温柔和低眉顺眼的麻脸姑娘,在一个时间的过渡之后,是如何摇身一变又成了过去历史上的小麻子这个姑娘整天双手卡腰和腰里横七竖八地别着几把腰刀。柳叶眉真是倒竖呀,突然「她」就不爱红妆爱武装了,突然「她」就有了自己的一套和自己一大堆想法了。突然「她」就从我的谜语时代和谜语的大网中挣脱出来开始顶天立地屹立在世界的东方了──虽然最后「她」还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和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但在当时来看,这也是一片白色恐怖和黑云压城城yù摧呢。看看我们屋里的四盏探照灯吧。来回jiāo叉着在那里巡视和照耀,四束光柱摇来摇去,而且令人感到可怕和啼笑皆非显得非常夸张的是,这四束照耀的灯光还不断地在改变颜色呢。刚刚还是红色,眨眼之间就变成了蓝色;刚刚还是瓦蓝,转眼之间就又成了幽幽的绿色。我们的屋子真是光怪陆离呀,我们的屋子真是横七竖八呀。如果蜘蛛在照耀的时候还在梁上吃吃地笑,一切还是可以理解和好和我们沟通的──大不了是一个耻笑,问题是梁上的两个蜘蛛在那里一点不笑而是一脸严肃,它们还真把这个事qíng当作事业做了,这就增加了这个事qíng的麻烦和曲折xing了。我们也就得跟着它们真的把这个事qíng当作自己的一项事业了。幽幽的光柱不时打在和固定在我的身上;有时离开了我,又固定在麻脸也就是它们自己的姑娘身上──但这比打在我身上还要恶劣,我就更加什么都gān不成了。在一夜一夜的灯柱下,温柔的夫妻俩,三月没有近身。chuáng上三天不gān,家里就乱;女人三天不打,就要上房揭瓦;现在光怪陆离三月,你说家里还能不天下大乱吗?谜语也不管用了。你说是打一物,你说是破灯笼、咕叽、滋拉或蚊子,但是这些物什和家伙在不同的灯光下,它们是会呈现出不同的光彩和颜色的,这个时候它们就不是它们而是其它了。蚊子见着蓝光和幽幽的绿光是会一头撞上去而不钻裙子的。最后弄得出谜语的人也成了魂不守舍要去扑火的飞蛾了。谜语从何而出?为什么要出这些谜语?出这些谜语又有什么意义?最后弄得连我自己都不清楚了。就好象本来我们还是一个有趣和幽默的人,在各种场合我们都是这么表现和大出风头的,但是就因为这天带来一个别扭和恶心的人,你在这盛大的聚会上,也就一切都表现不出来说出来的一切都黯然失色。最后连你自己都怀疑:说这些废话有什么用呢?于是你就成了一个有病的瘟jī和无jīng打彩的伸不开尾巴只好夹着的脏狗了。你只好从另一个方面和另一个意义上来自我开脱说你的心并不在这里了。但这时不在这里就不是一种自然和真qíng而只是一种矫qíng了。这一点连你自己也看出和感觉到了。于是你就更加懊恼和丧气,更加成了瘟jī和脏狗,你的腿更加自己跟自己拌在一起。你的尾巴在股沟里夹得更紧了。聚会散了,恶心的人还对你冷笑两声:原来你就是这样,你也不过就是这样;你自认为自己是一只鹰或一只雄狮,这下露出你的瘟jī和脏狗的本相了吧?我对你还不了解吗?你就不要再给我辩解了,你一撅屁股,我就知道你又要拉什么屎了。这个时候你的口是多么地gān,你张张口,没有话说;你再张张口,不还是没有话说吗?你的泪真的在心里流了。你的后背竟是gāngān的没有出冷汗。于是从今往后还真就中了这恶心人的话,以后你再到这种Party和丽丽玛莲去,你也就真的和永远成了一只瘟jī和一条脏狗了。这时你自己都对自己怀疑:过去的那个我哪里去了?我还是过去的我吗?过去的一切是我做的吗?我是过去的老孬吗?我当过秘书长吗?我是过去的小刘儿吗?那些文章是我写的吗?我是过去的瞎鹿吗?银幕上真的是我在活动吗?这些是过去的谜语吗?这些谜语是我出的和是我发明的吗?我不是拾人牙慧和一种抄袭吧?就是我承认这一切都是真的,一切都是我的,现在我再来这么做,怎么就像在Party和丽丽玛莲的聚会那样一下就失去了它固有的光彩呢?谜语到了口中怎么就只能说出它的本意而说不出它的话中之话和弦外之音了呢?不但是大家,怎么就连自己给自己捧场没说完你自己先笑也行呀但是现在怎么连自己也笑不出声来了呢?这些谜语现在你怎么说得有气无力和虚张声势呢?怎么就做作和矫qíng了呢?怎么就伪装和伪造了呢?怎么就无聊和可耻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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