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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面和花朵_刘震云【完结】(217)



    「嗥──」

    「嗥──」

    「嗥──」

    「嗥──」

    「嗥──」

    「嗥──」

    「嗥──」

    「嗥──」

    「嗥──」

    「嗥──」

    「嗥──」

    「嗥──」

    「嗥──」

    「嗥──」

    「嗥──」

    「嗥──」

    「嗥──」

    「嗥──」

    「嗥──」

    「嗥──」

    「嗥──」

    「嗥──」

    …………

    「好!」

    一声震堂木拍在我们的课桌上。刘教授在讲台上兴奋地说:

    「这就是用一句话对前两卷的最好的总结!」

    这结果是我们没有想到的。刘教授不说这句话和把我们的嗥叫归结到这里,我们还要继续肤浅地嗥叫下去;当我们明白无意之中入了他无意的圈套,现在歪打正着竟中了世界的靶心的时候,我们却怯怯生生地停止了我们的声音。但等我们回头思索和品味的时候,我们也不禁兴奋起来了:这嗥叫对于我们过去的总结,竟是这样出人意料地准确呀。蝴蝶低飞,你不是一个有真qíng的人。就好象我们对小刘儿怎么也概括不准确,突然冒出一句「狗娘养的」,我们一下就找了我们的感觉一样。原来准确的描摹和概括都是无意之中得来的。不在感xing或是理xing,不在白天或是夜晚。土láng们马上安静下来。不用再嗥叫什么了,不用再bī迫自己什么了。我们本来以为这路是走不到尽头的,谁知无意之中竟到达了目的地。大喜过望之后,我们不禁要说,教授,有你的,你还真是一个讲究课堂艺术、领导艺术和职业道德的人。当我们不懂的时候跟着你走以为是暗无天日和一条道走到黑了,现在到了目的地和制高点当我们回首、回忆和写回忆录的时候,我们才知道跟着你条条道路通罗马。通天一声吼,过去的一切都说明白了,过去的一切都jiāo待清楚了──既然这样,我的教授,前两卷就可以翻过去了吧?我们接着就可以朝下走和往后发展了吧?还有什么可说的和好说的呢?嘴里的白薯渣可以吐出来了吗?我们可以离开这红薯地到一片葵花地里跳舞了吧?昨天终于过去了,我们终于可以开始和迈向明天了。我们怎么看我们的昨天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已经对我们的昨天做了总结和嗥叫出来了。当我们明白我们的昨天就像路边的白杨树一排排和一棵棵地往后飞速退去的时候,我们坐在时代的列车上就可以开始我们的明天和下两卷了。当我们明白了我们动机的时候,你们就可以讲出我们的结果了。当我们明白我们恩怨的时候,我们就可以对你们进行制裁了。「哗啦」「哗啦」的翻书声,已经响彻在田野和教室。这时刘全玉教授又伸出一只手来制止大伙:

    「慢!」

    又把我们吓了一跳。我们不知哪里又出了毛病。好好的进程又要中断了吗?刚才说的一切又不算了吗?总结和嗥叫又出现什么问题了吗?土láng们一个个又仰起了头,提高警惕,瞪起来回晃动的眼睛。灯盖又打开了。探照灯一盏盏又闪亮了。如果刚才说的不算,接着该说什么呢?田野和教室里的空气陡然又紧张起来。这时教授慌忙摆了摆他的手:

    「不要紧张,不要误会。刚才总结的一切和你们嗥叫的一切都还是算数的。你们『哗啦』『哗啦』的翻书声也还是正确的。你们是没有什么错误的,你们已经过关了。我用我的人格保证我是会永远坚持这个结论的。我现在所说的已经和你们没有关系了,我担心的仅仅是我自己。你们已经嗥叫过和总结过了,那么我呢?和你们的一声嗥叫相比──那里含着多少千言万语呀,我刚才对自己的总结,又显得狗屁不值了。文白相间的话,越发显得直白甚至有些造作了。能不能再给我一个机会了呢?我能不能再重新总结一次呢?就像小刘儿刚才所说的一样,我好赖也是一个当事人吧?现在你们都总结完了走向了葵花和彩虹,就把我一个人留在黑暗和不上不下的地步吗?学生都做完了作业和答完了考卷,就把老师一个人晾在讲台上了吗?你们嗥叫一声是如此深刻,我能人云亦云也跟着你们嗥叫一声就完事了吗?学生有出人意料的创造,老师就不能独辟蹊径吗?我是一个认真的人吶,我还得说出我的和你们相适应的一句话,才能显出我的聪明才智和露出我与你们的不同。不然我在总结过去上不如你们,我今后的人生又该如何开始呢?我在前两卷不如你们,到了后两卷让小刘儿怎么塑造呢?老师不如学生,今后的课还如何教呢?我接着要做的,恰恰就是要撇开你们另一条大路──如果你们是随意挂在天边的一朵流云,我就要凝重和深思起来──我要弄起一团乌云;如果你们是小鸟我就是天空;如果你们是群jī我就是牢笼;如果你们是土láng我就是猎手;如果你们是老师和教授我就是校长──我横不能跟着你们走,哪怕声音多么微小,我也得说出我独特的见解和嗥出我自己的声音。这不仅是为了我,也是为了将来和我们大家。现在你们嗥完了,该把整个世界和天空让给我了!」

    说完,教授气鼓鼓地一屁股坐到了讲台上。我们松一口气,原来是为了这个。土láng们都「吃吃」地笑起来。这个老不死的,世上的教授政治原来就是这样一个cao形。说我们在那里比赛,现在你也加入了。说学生在那里答考卷,现在你也急眼了。说是给我们设的圈套,现在你自己也钻进来了。这不是就更加人戏不分了吗?于是一个个不在意地挥了挥自己的前爪:

    「你说,你说。何必生气呢?」

    「老刘,知你也不容易。」

    「看你怎么超过我们,好了吧?」

    这时教授倒破涕为笑。但真让他一个人来说,单蹦和个别地对历史嗥叫和发出声音,他又有些所馁没有底气和把握了。我们等了他半天他还没有发出声音。这时他就不像我们群láng刚才群嗥时那样单凭感觉和无所顾忌就可以解决问题了。他要考虑自己声音点点滴滴的责任和效果。这是群体和个别的区别。这是老师和学生区别。真让老师说,你说你说,bī着他说,他一下就糙jī了和软蛋了。这时他就没得说了。他开始后悔刚才怎么没有随着群láng也嗥一嗓子就完事呢?为什么还要自作聪明地另找一个机会呢?一下就憋在这里了吧?他开始有些脸红。他开始有些口吃。他在讲台上坐立不安。他想从讲台上站起来溜走被我们一把抓住了又摁在了那里。他想来想去没想出什么终于也缴械投降仰起脖子如法pào制像我们土láng一样长嗥一声了事,但是兄弟,已经晚了。我们一把就抓住了他的脖子和捏住了他的嗓子。接着又给他套上了一根尼龙绳。你嗓子出什么声音都可以,就是不要长嗥。长嗥的时代已经过去了。现在该你平心静气地评价历史了。我们洗耳恭听。我们这一群土láng。接着我们为教授的尴尬而在那里你捅我一拳我踢你一脚地「吃吃」地有些无耻地笑了起来。教授被憋出了一头汗。教授你还要回到洗澡堂里去吗?这时一个母土láng站了起来。它是谁呢?她就是俺的前孬妗。本来她站起来就出乎我们的意料,但是当她站起来我们发现她一下就告别了过去的头上挂虱子的邋遢模样,一下变得细皮嫩ròu和衣冠楚楚,脸上打着雪花膏,头发梳得油光水滑,旗袍平平整整一看凡是出门都用熨斗熨过现在一起身还知道用手向上提一提旗袍的下摆和衣襟,一招一式,一举一动都透出大家闺秀的教养和门风,对生活的每一个细节都有准备决不是糊里胡涂过日子的样子,我们就更加吃惊开始知道过去几千年的日子前孬妗也都是哄着我们玩罢了。她没有给我们露出她本来的面目。只是到了这历史的最关键的一天,她才把她的面纱稍微掀开了一角。如果说她老人家的过去仅仅是来救世的话,也和小刘儿的姥娘一样,是从最底层和我们这些最肮脏的人开始的。她这么多年和肮脏丑陋肤浅的我们混迹在一起隐瞒了她的真相,这需要多么博大的胸怀和持久的耐心呀。我们一下又感到了我们的肤浅。我们的救星和伟人──原来就藏在我们的中间。无非我们在几千年的日子视而不见和熟视无睹罢了。错误还在我们。我们没有为刘教授出汗现在我们为前孬妗惭愧得出了一头汗。在她面前,冯·大美眼算一个什么东西?刘全玉又算是一个什么东西?人家当了你那么多年的媳妇,你就像你的儿子一样对人家熟视无睹。我们感到惭愧,你就不感到惭愧吗?油光水滑的前孬妗站起来,一副大和学者的风度;话一出口,我们就看出她早已提前告别了我们的故乡而到达了另一个境界。她才是有学者风度和领着我们口服心服地进入一个学术和文明的时代呢。这时我们才知道,对过去的日子和前两卷的总结倒是归结和总结到她身上才适得其所。她站起来不是替我们而是首先替她公公说了一句开脱的话──过去你们熟视无睹,现在人家既往不咎,这就看出人的素质的差别了。这才是对刘家最大的惩罚和羞rǔ呢。她事后也说,一个童年时让你从他裤裆里钻过去的人,等你长大发迹之后把他一刀杀了不算高明,而当你荣归乡里的时候还请他喝酒,让他感到自己无颜活在这个世上只好去自杀那才叫解恨呢。我对我公公及对我的丈夫和二老婆(指冯·大美眼了),采取的都是这种办法。俺前孬妗提一提自己旗袍的下摆,又用手抿了抿自己头上的发髻,清了清自己的嗓子,指着我们握着或掐着刘教授喉咙的手──一下子下去多少手呀,好象谁的物不下去或下去得晚和不得力,就是和教授一个立场似的──朗朗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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