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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面和花朵_刘震云【完结】(264)



    「不──」

    ……

    这时声音穿破大楼已经到了天空。夜宿的燕子和麻雀「扑拉拉」地就从大楼的屋檐下飞了出来,横七竖八地占满了整个天空。为什么美容院里传出来几声撕心裂肺的「不」字呢?是不洗脸还是不剃头?是孩子护头发护小辫或是护脑门顶上的小锅铲吗?但是这个传出的「不」字并不和那个正常的孩子的「不」字相一致。虽然都是一种无奈不管你说「是」或是「不」事qíng已经开始了头发和辫子还是要剃,说不说都一样,叫不叫也一样;但是这个「不」字我们听起来还是比头发更加急切和危险。美容院里传出了不是美容院所说的「不」字。并不是声音的高低和节奏有变化,而是从这个单词的话语中传出的信息和气息──你文章写得多么有气息感呀,一个早逝的素不相识的朋友说──杂糙都在生长,长满了苔藓的井台发出了绿幽幽的光──中,让我们闻到了别样的味道。这不是正常的肯定或否定──你是一个大家,你从来都说「好」「挺好」「就这样吧」「大体就是这个意思吧」,当然有时也说「不」字;莫勒丽·小娥就对美眼·兔唇说了「不」字;但那还只是一个线迹运动中的正常中断和改划,那里并没有转折──而现在我们听到的「不」字,已经隐约可听和隐约可见出一种转折和断裂的意味呢。虽然我们不是一群特别敏感的人,我们动不动总是懒散和张着大嘴打哈欠,但是当我们身处断裂的时候,我们也能从正常的混合的的味道中突然闻出别样的味道来,也能从正常的演奏中突然听出那点不和谐之音,我们也知道正是这些别样和与旧时代的不和谐之音,把我们引向了另一条道路。这是一个新时代和新纪元的开始。但我们已经差之厘谬以千里了。虽然我们从已经下锅的jī和拔毛的雁身上,终于看到了自身变化的一种新动向。这时我们是多么地后悔呀。空镜和空景里,原来一开始就别有含义。现在大楼里终于传来了撕心裂肺的「不」的声音。同志们,我们不能再像傻子一样象征xing地仰起自己的头和俯下自己的身子了。人们马上站了起来。人群马上向大楼紧了一圈。人群这时把大楼给包围了。从「不」字的突然xing来看,说不定刚刚还是「是」呢,突然就转向了「不」;刚才还是笑脸相迎和大好晴天呢,突然就转成了yīn沉铁青和霾雾弥漫;刚才还是那样呢,突然就成了这样;从「不」字的音频和速度来讲,它决不是孩子护头或是不要剪辫,而是面对着要向你攻击的人发出的惊呼;虽然呼不呼都一样他都会攻击,炸药包的火捻子已经点燃了,但是在灭亡之前你还是发出了最后的求生的呼喊。这是一种对过去的怀恋,这是一种对过去的妥协。本来你还是一条好汉,现在一切的软弱都溢于言表。想到这里和对着天幕猜测到这里,我们阳台下寒风中的蚂蚁个个都有些激动了。马上就要有好戏看了。有些蚂蚁甚至都忘记了自己刚刚过去的身份──在「不」字还在留恋过去的时候,我们这些看客恰恰忘记了过去;本来我们心中的自我还是一只小蚂蚁,现在起码有一半人身子在不知不觉中长了八公分。忘qíng的时候你突然长大了,就像青藤在不知不觉的蔓延前一个星期还是隐约可见怎么一个星期后突然就蹿了一房顶高呢?就像雨后的夜里庄稼在拔节一样,还能听到「吱哇吱哇」的生长声响呢;只有个别的不是不知不觉而是一种清醒的趁机──但后来到了大家的回忆录里,大家都为了拔高自己全不对历史负责,起码有一多半在叙述到这件往事时,都说自己是趁机,借此说明自己当时是清醒的和觉悟的──你们倒是在回忆录里趁机了一把。这个时候我们就不是一群蚂蚁了,我们成了一群嘁嘁喳喳的麻雀。我们在楼下一蹦一蹦,我们的嘴对着天幕在那里一啄一啄。接着使我们搞不明白的是,这个「不」字到底是从大楼中谁的嘴里喊出来的呢?如果是从护头的角度看,就一定是莫勒丽·小娥了;如果是从刚才莫勒丽·小娥歌之咏之已经在美容院出够了风头和占足了上风来看,也许是那个塞尔维亚的理发师?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空镜在这里没有jiāo待,我们只是听到了一种声音。摩天大楼里就他们两个人,如果不是他们发出的声音,那么会有什么别的新加入者呢?要不就是莫勒丽·小娥拿进去的那块石头在护头吗?──当然,单凭一个「不」字,我们还判断不出历史转折的幅度,我们还得等待事物的发展,我们想看一看「不」字之后会发生什么qíng况。这倒比「不」字本身还重要呢。我们跳着脚张着大嘴。但令我们不解和感到紧张和恐怖的是,大楼里说过一个「不」之后,接着又没有声响了。一切又沉寂了。一切又中断了。刚才的中断和空镜是对过去的否定,那么现在的中断又是对刚刚的否定吗?这么短的时间里,就已经完成否定之否定的过程了吗?这好象我们刚才的激动和惊醒是不对的,懒散和打哈欠才更符合历史的本质吗?「不」字难道只是一个冷不丁的cha曲甚至是我们的错觉吗?大楼里本来没有传出声音或者「不」字不是大楼的声音吗?再次的中断和再次的空镜,又使我们对自己的刚才产生了怀疑呢。是沉默和千篇一律太久了的一种幻觉吧?是我们自身想从蚂蚁长到麻雀的一种借口吧?我们以为关注的是大局,其实考虑的还是自身吧?这个信息是谁先听到和发现的?是谁将这个信息传递出去的?我们对四周的同胞和同类都产了怀疑──这时我们也不是首先怀疑自己,而是首先怀疑别人。这种虚假的气氛和环境起码不是由我身上的器官首先闻到和散发出去的。我也只是一个被传染的受害者。当我们怀疑自己的时候,我们会对过去和往事懊悔,当我们怀疑别人的时候,当我们把一切客观的原因都推到别人身上的时候,我们自身也就心安理得地得到了解脱。当我们看着天幕上的空镜和空景的时间太长的时候我们容易产生幻觉,但是这个幻觉首先不是由我产生的。当然从另外一个角度讲,大楼里的掌镜人,你们的空镜和空景是不是也用得太多和时间太长了呢?时间一长,我们的脑子里就希望听到一种新的声音和信息,甚至这个时候传来的是什么都已经不重要了;不是现在的一切不好,是单调和辛苦的时间太长了。就好象我们在拘留所呆的时间过长我们开始向往监狱一样──并不是监狱会比拘留所好,而是因为我们在拘留所呆的时间太长了,我们希望换一个环境。我们从天幕上看到大楼和空镜的时间太长了,脖子仰得太酸了。这个时候我们就希望变换一下布景就是不变布景哪怕是从旧的布景里传出一种新的声音也好呀。于是这种虚幻的声音就应着我们的期待和希望产生了。它是那么地清晰,它是那么地恐怖,它是那么地真切它正是我们希望听到的那种新奇和刺激的尖叫。这对刚才的单调是多么大的反叛和反动呀。是狗看到已经点燃的狗尾巴和人看到已经点燃的炸药包说出的「不」字。

    「不──」

    ……

    当我们听到这种声音的时候,我们的心qíng是多么地激动和欢呼呀,qíng节就要发展了,空镜就要结束了,马上就要有好看的了。谁知到头来这一切是不存在的,一切都是我们想象和虚幻出来的。就像在灰色的千篇一律的日常生活之中,我们会有更多的虚幻和想象一样。但到第二天早上起chuáng,一切都没有发生,一切还都是昨天的样子。灶台还是昨天的灶台,韭菜还是昨天的韭菜──经过一夜的时间,韭菜甚至比昨天刚买回来的时候还要蔫许多呢。一开始大家对幻想和希望的破灭还有些不甘心和不服气,折腾了半天和兴奋了半天真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吗?真是一切都没有发生吗?真是折腾了一辈子就是走不出这幢大楼吗?真要一辈子生活在这里永远走不出这永无改变的小山镇吗?──就好象一个怀着美丽幻想和怀着chūn的山镇姑娘看着四周围的高山一样。四周黑黔黔的大山已经将人给压死了。一天一天发了霉的日子就是这么重复和永无改变。可怕的不是变动的突然,而是一辈子的死气沉沉和永无改变。哪怕往小镇上发she一发pào弹呢。哪怕马上血流成河呢。但是一切都没有发生,第二天的太阳照样升起。如果这一切都不可能和来不及发生的话,哪怕突然有一天有人要qiángxx我呢。但是连qiángxx你的人都没有。就任你花朵般的青chūn在那里自开自败和自生自灭。过去我们也许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但是当我们看着天幕上千篇一律的空镜和大楼的时候,我们就意识到了。大楼又不抖动了。我们就是那娇嫩的花朵。风雨与我们无关。我们的懒散和打哈欠倒是对的,机灵,警觉,好象自己突然听到了和传来了一种新的声音特别是对过去生活发出了那么qiáng烈的抗议和否定的「不!──」字倒是另一种形式的自我多qíng。不想到这一点我们的心还在蠢蠢yù动,一想到这一点我们就彻底灰心、破灭和破碗破摔了。入娘的。就这样下去吧,又怎么了?就好象蠢蠢yù动的姑娘突然明白自己几十年后也就是山镇上另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婆一样,她怎么能不破碗破摔呢?她突然觉得现在的生活也很好,山镇是那样的安静和温暖,jī们都在地上和麦秸垛旁悠闲地觅着食。竖起耳朵听一听,刚才真的没有什么声音。我们都像几十年后的老太婆一样,相互用眼神嘲笑了一下对方,接着就又温暖的一成不变地──什么叫温暖呢?温暖就是一成不变──在可爱的大楼和空镜下重新松驰了我们的神经重新懒散地打起了我们的哈欠。有一批老太婆经过这场面的曲折甚至更加昏昏yù睡对历史的发展和自己的命运开始漠不关心。但谁能想到就在这个时候,奇迹真的发生了呢?当才老太婆在太阳下闭上眼睛昏睡的时候,一辆坦克车就真的开了过来。将觅食的jī吓得四处横飞。就在我们以为大楼已经没有奇迹和声音的时候,就在我们相信世界永远是微笑着说「是」、「好」、「挺好」、「对」、「又对了」的时候,「不──」突然地猛烈的真实地又一次来到和开到了我们面前。这个时候我们才知道我们刚才的由懒散到警觉又到懒散和打哈欠的过程是错的,对的还是我们刚才的警觉和警醒。我们抬起我们的头和支起我们的耳朵是对的,我们又伏下我们的头和耷拉下我们的耳朵是错的,我们犯了错觉之错觉的错误,我们犯了否定之否定的错误。我们走得太远而不是太近了。我们以为抄近路和走快捷方式是没有什么好处的,谁知道这次的近路和快捷方式又是可抄的呢。我们由于习惯总是怀疑自己的眼睛和耳朵,我们的耳朵总是一次次听错,谁知道在千错万错之中,这次就夹藏着一次对呢。历史真要转弯了,在不知不觉和日常生活中的突然一声惊叫中,但是由于生活在转弯之处又趋于平缓就好象火车转弯又放慢了速度一样,我们就把这不太明显的转折和转弯现一次给忽略和放过去了。转得也太平缓一些了吧?这种迅速恢复平静的姿式和姿态使我们再一次对「不!──」字发生了怀疑,我们以为还是一个「对」字呢。我们还停留在原来的列车上和轨道上,只是当列车又往前走了一段之后,我们才知道列车已经在另一条新的轨道上行走了十公里。不知不觉之中,车站就搬了道岔。在这趟新的列车上,我们就成了固执的前朝遗老和被历史拋弃的垃圾堆。我们一下又从麻雀还原成了吗蚁。也许这时体内的自我连蚂蚁也达不到了。──因为在天幕又固定一段空镜之后,阳台上突然就出现人物了,莫勒丽·小娥一下就站到了阳台上。我们已经从天幕上看不到大楼了。空镜和空景已经结束了。恰恰就在我们最懒散和最松懈的时候。我们一下都没有反应过来。我们以为现在的人物出来还有什么意思呢?我们以为这也是一个正常的空景呢。我们还以为这也是大楼的本身呢。我们一下还不知道这就是我们盼望和等待的时刻不知不觉就在大楼的空景之后悄然而至。只是当银幕和天幕继续渐渐地变动就像是缓慢的列车在那里渐渐转弯一样,大楼已经从一种空景慢慢的退为一种陪衬在背景和天幕上越退越远,人物莫勒丽·小娥却越推越近,渐渐大楼就淡化了和淡出了,人物由一个阳台上的小蚂蚁最后越推越近变成麻雀、变成jī、变成狗和猴,最后她内心的自我和外在的自我已经完全重合但是镜头没有停在这里人物接着由全身推到了半身由半身推到了头像由头像推到了脸部特写内心已经远远大于外在的时候,我们才知道历史的重大转折终于来到了我们面前。我们不该继续散懒下去和打哈欠了。我们应该真的警觉和集中我们的jīng力了。我们在这里千辛万苦地等待为了什么?我们等着等着,已经把我们的根本和目的给忘记了。我们站在这里似乎就是为了等待。等待本身就是我们的目的而我们把真正的目的──要看她到阳台上来亮出什么拿进去的是石头现在亮出来的不是石头而是什么别的东西给忘到爪洼国里去了。只是随着镜头的一步步推进,我们才像在历史中钩沉一样渐渐想起了我们在寒风中站了一年从chūn天的花朵站到秋风扫落叶目的的一鳞半爪。我们过于迂执和麻痹了。我们看空景的时间一长,就以为我们是来看稀奇和看空景的,就好象我们等乡村的公共汽车时间长了我们已经忘了自己是在等汽车好象一切都是为了等待就像等待戈多一样。我们虽然身体已经到了大都市──我们的故乡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是我们的心怎么还是留在了那条乡村公路上呢?但是也不要以为我们背叛公路和过去有什么困难。当我们面对新事物和新突然的时候,就像我们刚才会忘记目的一样,我们也会厚颜无耻地马上忘记没目的。心态马上可以调整,松懈马上可以再一次克服。如果刚才我们没有抄近路是错的话,现在我们马上就可以抄一个更近的路让你看一看。我们马上就可以从我们搭错的列车上跳下去,接着大步流星地赶上你新开出的列车。接着就坐到了你座位对面和你平起平坐还大言不惭。我们刚才说到哪里了?我们接着说行不行?我们马上就能和你搭上话混个自来熟。刚才我们懒散和打着哈欠,现在我们已经jīng神了。随着你们的突然变化,我们也已经调整好了我们的神经。我们用不了那么长时间。我们在历史上已经习惯了。如果现在你对我们的变化也感到吃惊和有些不习惯的话,就好象刚才我们对你的转折没有思想准备一样,说明现在你在你对人民和千万老百姓同样准备不足我们在这里倒是打了一个平手。既然是这样,小丫挺的,现在亮出你手中的东西来吧。让我们平等的看看你给我们带来了什么新的货色和新的花样。现在不是你计较我们错误之错误的时候,而是我们计较你现在错误之错误的时候。如果从历史发展的趋势和大局计我们能因为错误统一起来的话,我们对你的出现倒是可以再一次表现出我们的惊喜和欢呼。从莫勒丽握着双手但是脸上已经露着大度微笑的表qíng来看,她已经开始自觉地向我们靠拢和统一了。于是我们又一次排山倒海地从后向前推着欢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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