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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面和花朵_刘震云【完结】(267)



    「天鹅,知道你接着还有好节目,看在上帝的份上(这个时候说看在爹娘和孩子的份上那是一种矫qíng和肤浅,你就看在上帝的份上吧),你就停止生气马上开演吧。」

    终于,我们看到新天鹅呵丝·前孬妗有些不好意思了,觉得自己也有些失态和太失于计较了──我们还是可以从现实的身上看到历史的影子,虽然她要求我们一下子割断历史我们也力图这么做了,但是我们在她的身上怎么也看到她过去的影子呢?她怎么也不能一下割断自己呢?虽然她现在穿上了小天鹅的羽毛服,头上还扎着一个少女的小发髻,但是我们还是看到了过去那个手里端着菜碗头发上掉着虱子的乡村婆娘的身影。你现在是合体的头还是合体的身呢?你除了割不断和自己的联系,也割不断和前一个小天鹅莫勒丽·小娥的想象呢。你们不割断过去,就不能既往开来;你们不批判和否定过去,就不能承认和信任现在;你们不把别人的旗帜全部拔掉,你们自己的旗帜就不能在高峰和阵地上高高飘扬──前孬妗是这样,呵丝也是这样吗?这时我们也想起了呵丝的历史。噢,原来她过去是一个卖唱的,除了有些戏子无qíng,还有一些无知和霸气,于是她和前孬妗的做法如出一辙也就没什么奇怪的了。──后来在合体人时代要结束的时候,故乡开始评选合体人的最佳搭挡,大家几乎都没有考虑,就一致投票选举了呵丝·前孬妗,她们俩组合到一块真是珠连璧合。所以现在她虽然惭愧,虽然最好的做法就是马上停止纠缠过去,重新开辟未来,让将来来淹没现在,让明天淹没今天,让历史告诉未来,你现在可以上台了,你的舞蹈可以开始了,但是她不,她还是要坐在乡村大路的尘土里,头发上沾着糙节,要把过去的往事和盆盆罐罐说个清楚。不说就在心里涌动。不说就咽不下去。不说舞蹈就无法开始。到了后来的回忆录中,呵丝·前孬妗也承认这一点失态和失误。当然不是写到这一处而是在别的地方,她无意之中露出了自己的狐狸尾巴。她写道:

    「我这人最大的毛病和缺点,就是不能一下割断历史。」

    又写:「我所以有时做错事,就是因为不能马上埋葬昨天和明知道那些没用的东西。」

    又感叹:「也许这是我历史太悠久和经历太丰富的缘故吧。」

    所以她在舞台一侧虽然有些消气,但是并没有马上上场,一个梳着整齐小发髻的清纯少女,还在那里唠里唠叨说着自己前任和上一个舞蹈演员的坏话──说着说着就又生气起来。她撇着美丽的小嘴指着舞台一侧已经被时代的风雨剥蚀得眉眼不清的莫勒丽·小娥的明星照说:

    「她当年还指责美眼·兔唇呢,她自己怎么样呢?我觉得她的舞蹈艺术也太做作和人为了!」

    「说不定她还不如美眼·兔唇呢。她所做的一切是什么?也不过是美眼·兔唇的重复罢了。梁鸿八岁就不因人热,做饭不趁别人的热灶。没爹没娘,到丽丽玛莲酒店打工。晚上做饭,邻居白蚂蚁在那里喊:『梁鸿,我们家刚做过饭,灶还是热的,你就趁着我们家的热灶下你的米吧。』如果随便换一个孩子,不管是小刘儿也好,白石头也好,都会赶忙用自己的冷锅去趁别人的热灶,用自己的冷脸去贴别人的热屁股,但是我们的梁鸿是怎么做的呢?一个八岁的孩子,穿著补丁摞着补丁的棉袄,一手拄着自己家的一把扫帚,一边对一片好心的白蚂蚁说:谢谢你大爷,梁鸿不因人热,我还是点起自己的炉火重新做饭吧──当一个小演员梁鸿演到这里的时候──这出戏每当演到这里的时候,台下总是响起一阵又一阵的掌声。为什么呢?就是因为人家在表演志气。这就跟小刘儿和白石头区别开了。就让白蚂蚁那样的老杂毛见鬼去吧,让他们好心不得好报吧,让他们碰一鼻子灰吧──而梁鸿的做法也非常简单,也就是点起了一把火。我不节省这几根柴糙。随着这把火的点起,梁鸿,我们故乡的一个少年典型,就矗立到了我们面前。说完这个典故我接着想问一句:这个孩子多大了?八岁。八岁就知道不趁别人的热灶,不用别人的戏台和不用别人的美术师设计的布景──别人用过的,再好我也不用,别人家的灶再热我也不去坐锅,这就是我们的为人和准则,这就是我们的故乡和流传。上一次小刘儿写《乌鸦的流传》的时候,怎么就没把故乡流传的这点jīng神给写上去呢?真是太大意了。我们表扬梁鸿,接着为了戳穿什么呢?我也明确地说,不是没有目的──我们看了梁鸿的表演,接着再看莫勒丽·小娥的表演,她的一切做法的拙劣就原形毕露了。她多大了?32了。当然我们不能不承认,莫勒丽·小娥当年在天幕上的形象高大不高大呢?丰满不丰满呢?用的手法高明不高明呢?如果让我客观地来评价的话,我也会伸出自己的大拇哥说:高大,丰满,高明;怎么上一个天鹅美眼·兔唇拿进去的是石头,拿出来的还是石头,而她拿进去的是石头,亮出来的就是gān燥慡滑的人皮小笔记本和通迅录呢?是谁的人皮呢?还就是前一个天鹅美眼·兔唇的。不能说用心不良苦。不能说不一波三折。不能说不大有深意。而且人皮还用chuī头发的chuī风机给烘gān了。没有往地上滴一点血。一切都gāngān净净,利利索索。最后还有一个花絮像饭后冰淇淋一样在等着你:在万众欢腾的时候她来着例假。──一切都出乎我们的意料,一切都完美无缺。莫勒丽·小娥,有你的,果然比美眼·兔唇qiáng多了。我们应该吃惊,应该恐怖,应该欢呼,应该快乐,我们不应该再在她的历史面前指手划脚和jī蛋里面挑骨头了,如果问什么是我的观点,这就是我的观点。我不反对莫勒丽·小娥,我没有吃她历史的醋因为她是我的前任和仅仅因为人家在我前边跳舞我就恶意攻击人家。就算我品质有问题,但我还没有这个习惯呢。我对她的揭穿不带有任何个人成见和私愤。我仅仅出于公心想提醒大家的是:我们不要拿莫勒丽·小娥和别人比,就让她和一个八岁的孩子比,她作为一个小天鹅或是舞蹈明星,不是明星就算是一个普通人作为一个成年人和一个小孩比,她在某些品质上是不是还有什么明显的不足和缺陷呢?梁鸿不因人热,而莫勒丽·小娥因为邻家有热灶,在邻家美眼·兔唇刚刚做完饭之后,她是不是就迫不及待地把自己的冷锅端过去了呢?我到现在还不明白,从美眼·兔唇到莫勒丽·小娥,社会到底改变了什么?布景不还是那些布景吗?阳台不还是那个阳台吗?一切都还是美眼·兔唇搭就的,无非换了一个人物罢了。什么叫趁人家的热灶和热被窝?这难道还不叫吗?虽然结果做得很漂亮──我们不说它是不是也有些做作是不是经得起细想和推敲我们就假定它是漂亮的话,那么所有的前提怎么样呢?乍看起来由于我们的大度和马虎、只追究结果不问前提只问收获不说耕耘的习惯我们就忽略和大意了这一点,我们也在那里欢呼和跳跃,以为我们得到了一个全新的东西,别人拿进去的是石头拿出来的还是石头而她拿出来的就不是石头而是其它──但是同志们,这恰恰具有很大的欺骗xing呢。我们只是从善良和朴素的感qíng出发来看待这件事qíng,但是在阳台上的人在历史和舞蹈的编排上一而再再而三这么做就是在亵渎和愚弄历史和我们这些观众了。因为,面对我们的朴素和善良,她们在历史上的每一次cao作只是一种手段。就好象我们看着舞台上她在哭哭啼啼我们就感动了,但是你不要忘记她是在做戏。她是一个戏子。这是她的职业。而作为群众喜欢的明星,你既然享受这种身份和荣誉,你就得担当起你的历史责任。如果我们从这样的高度来要求她的话,那么她做的一切不过都是一场儿戏和对我们观众的捉弄和愚弄。看似给我们带来了什么,带来的不是石头而是别的,但是她的前提和前题呢?她又给我们改变了什么呢?如果说我们忽略了这一点我们是出于无知还可以原谅的话,那么作为一个职业的戏子她这么做就是明知故犯也就辜负历史对她的寄托了,也就辜负了我们给与她的空间和时间、舞台和场地、给她的等候和等待了──因为,她在背景、灶和前提上没有给我们改变什么。她将历史的车轮没有往前推进一公分。我们还像傻冒一样在那里欢呼呢。──从这个意义上,她对合体人和快乐颂时代的贡献还不如美眼·兔唇呢。美眼·兔唇所做的一切虽然也带有很大的幼稚xing和试探xing,也是摸着石头过河,但是美眼·兔唇对新世界的建立还有一种开拓和打通作用,她毕竟是小天鹅舞曲的开创者和第一个──话又说回来,也真是便宜了她,她倒是沾了这个光──由于一切都是重新开始,她不管怎么做,做什么,都是前所未有和对世界打通了一个新的qíng感渠道──她还给我们和世界之间挖通了一个新的地dòng、地铁和架起了一座新的空中桥梁,由于她的存在才有了布景,有了她的开演才使我们的故乡发生了翻天覆地地变化;我们过去的故乡是什么?是乡村和粪堆;而现在成了大都市有了摩天大楼和美容院,不然我们还在乡村的大路上拾粪呢。虽然美上·兔唇到头来也辜负了这么好的布景──这得花人民多少钱呀,虽然有了天翻地覆地变化,但到头来还不是羊毛出在羊身上?──但是她毕竟还给我们带来了新鲜的空气挖通了一个通往新世界的新渠道。从这个角度再来考察莫勒丽·小娥,她就不能和美眼·兔唇同日而语了。她仅仅给我们带来了一个做作的结果,前提她一点没有改变都是在因人热。她是一个只有后果而没有前提的人。布景是美眼·兔唇的布景,都市是美眼·兔唇的都市,美容院是美眼·兔唇的美容院,连理发师都没有改变还是那个塞尔维亚的那个基挺·六指──没有任何可以叫做创新的东西。没有对世界进行新的打通。改变的仅仅是一个结果的小花样。只是一个计算方式的改变而不是一道命题的改变,可能在同一个方向和渠道里有些开掘和加深,但这只是一个线迹运动而不是另外一条航线的开辟。恐怖还是原来的恐怖。开心还是原来的开心。快乐和欢乐还是建立在原来的基础上。除此以外,岂有它哉?她不是老鼠打dòng,也是爱在人家窝里睡觉的石斑鱼。她还不如一个八岁的孩子梁鸿。这样做的本身,也不算什么能为?事qíng到了这种地步──如果我们不分析历史你们也许还胡涂着和蒙在鼓里,现在经我一分析一指点你们就大体明白历史真相了吧?知道自己是怎么懒惰和胡涂的吧?知道自己是怎么上当和为什么上当了吧?知道我的前任和舞蹈明星莫勒丽·小娥是怎么狐假虎威和蒙混过关的吧?但是当时你们还为她欢呼呢,跳跃呢,一下认为跟着她到达了一个新世界。刚才你还在指责我的生气,现在当你们终于明白了莫勒丽·小娥之后是不是对我的生气也有些清醒和反悔呢?如果你们刚才站队站错了,现在是不是能主动地自愿地诚恳地幡然悔悟和反戈一击地站过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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