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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面和花朵_刘震云【完结】(302)



    巴尔·巴巴!

    嗖嗖──

    …………

    (念完外宾,又接着念冷兵器时代的乡亲。因为这时飞机已经快该着陆了,小刘儿就加快了问候的速度。)

    路村丁!

    嗖嗖──

    俺爹!

    嗖嗖──

    曹小娥!

    嗖嗖──

    女兔唇!

    嗖嗖──

    女地包天!

    嗖嗖──

    沈姓小寡妇!

    嗖嗖──

    前孬妗!

    嗖嗖──

    脏人韩!

    嗖嗖──

    小蛤蟆!

    嗖嗖──

    小麻子!

    嗖嗖──

    郭老三!

    嗖嗖──

    刘全玉!

    嗖嗖──

    吕伯奢

    嗖嗖──

    …………

    (这时大家开始关心最后一个被问候的人是谁了。谁是压轴的戏和压轴的人呢?找领头的人容易,找压尾的人难。冲锋陷阵时候找一把尖刀容易──找一个二杆子就成了,撤退时候找一个垫背的和掩护的就难了──这得是一个能和敌人周旋的大智大勇的人呢。心中的人和他成心问候的人往往不放在开头和中间而要搁在最后呢。跟领袖最亲近的人,见面往往不在白天而在深夜呢,往往不是开头握手的那一个而是最后握手的那一个,往往不是故作亲热的那一个而是漫不经心的那一个。就好象大人物的实际状况往往不是镜头上的神采奕奕而是幕后的倦容和病容一样。我们自己的名字都已经听到了,我们对自己的激光枪都已经打出去了,当我们对自己的地位已经相当满足──当我们没听到自己名字的时候还有些担心呢;虽然我们知道早晚人人有份,但是当菜还没有剜到篮子里的时候我们还是有些担心──会不会把我们给忘记和拉下呢?我们在历史上和小刘儿都有些过节,他会不会私仇公报呢?──虽然我们也知道小刘儿不是这样的人,但是我们并不因为这个减少我们的担心反倒是更加提心和悬心呢。只有等他像念别人名字一样念到我们自己的名字的时候,我们提着和悬着的一颗激动的心才算放了下来。接着还有些乏力和懈怠的感觉。乏力和懈怠之后,我们又有些得寸进尺和得陇望蜀。这个时候我们对我们的地位──把我们的名字放在开头和中间又有些不满意了。为什么不能放到最后呢?要把谁放到最后呢?──我们开始关心别人了。我们开始瞻前顾后。就像我们到食堂排队打饭一样,没轮到我们的时候,我们担心的是排到我们饭菜会不会完;等我们把饭菜打到碗里的时候,我们就开始关心别人碗里是不是比我多一块ròu呢?虽然这时我们已经和灶台没有关系了,但是我们还是围着灶台不走,我们要看一看谁是最后一个打菜的人谁是最后收底的人──稠的饭和粥、香的和厚的ròu从来都在锅底。现在我们的名字已经念完了,我们已经夹在冠冕堂皇之中被以售其jian了,我们已经尘埃落定了,于是我们又有功夫和jīng力来考察别人和关心最后一个人了。因为我们已经对小刘儿的无所求,我们就可以冷眼看世界了。小刘儿,你最后的心到底偏在哪里呢?这时我们倒是安静下来了。机舱里除了飞机飞行的「嗡嗡」声还在若隐若现,空气里已经没有其它声音和尘埃了。落下一根针的声音我们都能够听到。小刘儿,接着看你的了。这个时候的小刘儿倒有些发毛。本来一个热热闹闹的场面,现在怎么突然变得严肃起来了?刚才还是一飞机肚子人,现在怎么变得一个人都没有了?这空气和气氛的转变本身就够惨人的。这时我们倒有些怀疑:是不是因为已经没人了,你还要硬凑出一个人来呢?就好象我们在饭桌上找不到朋友,只好把邻座当成一个可以说话的人;就好象我们在日常生活中是孤独的,才把远方来的一个人当成可以倾吐心声和敞开心扉的朋友一样──你除了要排泄自己的孤独,还要向你身边的人证明什么呢?你现在找这最后一个人,是不是也是要向我们发泄什么呢?真是把知心人和心上人留到最后了吗?真是人里头挑人就数哥哥好吗?不会跟我们凑合吧?是事先就有准备呢,还是根本就没有计划名单念着念着就念乱了现在只好剩下谁就是谁呢?是早已经圈定的呢,还是临时抱佛脚呢?这时发毛的小刘儿倒真诚地答──当时看他也顾不上狡猾呀,但是后来他在回忆录中又说:当时看着老实,其实还是一种手法──如果他不是故意在夸张自己历史的话,倒真让我们惭愧──当时他真诚地答:

    「是早有准备的。」

    「是早有安排的。」

    「不是乱排的。」

    「不是在饭桌上没人说话,而是早就想和他吃一顿饭坐在一起叙谈叙谈了。」

    「这个远方来的人,确实是我久违的好朋友。天下再没有比他和我知心的了。」

    「是人里头挑人,不是凑数。」

    看他那斩钉截铁和一口咬定的样子,我们咂了咂舌头也没办法。我们只好提前将我们的激光枪懒洋洋地举起来说:

    「既然这样,你就将你的谜底、压轴和最后出场的人说出来吧,让我们为他打枪!────你在这个世界上最后要问候的人是谁呢?」

    小刘儿没说出这人的时候,我们还懒洋洋的毫不在意,但是当他终于说出这人来──我们但愿他不是瞎猫碰上了死耗子──我们还真大吃一惊,因为他说的名字是:)

    小刘儿最后向世界问候的人是:

    牛根!

    嗖嗖嗖嗖──

    …………

    这时大家都摘下了自己的头盔、战斗钢盔和假面──原来牛根不是别人,就是那个黑人中士,而我们──就是那些普通的黑人士兵。如果小刘儿不是刚刚被我们救出来又问候了这么半天已经有些气息奄奄,我们真要把他抬起来进行庆祝。最后一个问候,就这样被他撞上了。所有问候的安排都完美无缺。──甚至,如果他不是事先圈定的话,他的品质都值得怀疑了。怎么单单就把中士放到最后呢?你可真够势利和察颜观色的。你可真懂得溜须拍马和扶竹竿不扶井绳哩。但是小刘儿马上反驳说,他不是在察颜观色和溜须拍马,他事先也不知道牛根就是中士,中士就是牛根;他不见牛根哥哥,也已经有半个世纪了。半个世纪不见,你们还戴着战斗钢盔和假面,怎么能一下认得出来?还是牛根一直在他的心中,他想起牛根,就想起了自己的童年。当年在故乡chūn天的河边,是谁牵着小刘儿的手在走呢?和煦的风,倒垂的隋柳。半个世纪过去,谁知道在小霸王的飞机上,牛根哥哥就成了拯救我也就是你们和天鹅的心的中士了呢?说什么现代化和冷兵器,我现在再牵着牛根哥哥的手,一下就能回到茹毛饮血的远古时代;说什么过去的背景,我看过去的一切都是摆设,倒是我跟牛根哥哥牵着手在chūn风和杨柳中走向天际的身影──走着走着就成了西天夕阳下的一个剪影,才是最适合现代化战争的背景而不是那些人为的故河道和古战场呢。场面不在大而在深,细节不在繁而在准。当我没想起牛根哥哥的时候,也许我的问候会是一片混乱最后轮到谁就是谁了;当我想起牛根哥哥的时候,我心里马上就有数和亮堂了──不但牛根哥哥有了明确的位置,就是在牛根哥哥之前的你们,也一下就像我当年的创作一样──当你有了主题和灵魂的时候,素材就自动排好了队纹丝不乱前后都有了照应。看着是漫不经心,其实这不经意的创作之中,饱含着更大的预谋和心血呢──怎么能是一个随意和察颜观色所能概括的呢?倒是你们在庆祝和庆幸的时候,你们不要感谢我的苦心和回忆,还是去感谢带来这事实本身的人──事实给我们提供了这样一个机遇──我们的中士牛根哥哥吧。如果没有他,就没有现在的我;没有我,就没有现在的你们;我如果心乱如麻──还有什么完美的排列?那个时候你们就不是嫉妒牛根和灶台的问题了,而是你们根本就上不了名单和吃不上这饭,哪里还有ròu的多少和名单前后的争论呢?现在你们明白你们的位置和处境了吧?现在你们明白你们的身份和地位了吗?现在你们不但在现实中就是在冥冥之中也明白了牛根哥哥为什么会是中士而你们为什么会是士兵了吧?──我和牛根哥哥虽然半个世纪没有谋面,但我们每时每刻不都在冥冥之中神jiāo吗?──小刘儿说到这里,牛根中士也感动得热泪双流,他抚摸着自己的钢盔对自己的士兵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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