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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面和花朵_刘震云【完结】(308)



    「娘,我要撒尿。」

    ……

    或者是为了一个错误,娘不可避免地打了我们一脖儿拐,接着你哭了,娘也哭了。还有寨墙上掉落的那些无力的细土,或是早已在1969年就被我们打死的一条秃尾巴狗,或是早年的一声偶尔的蝈蝈或是青虫的叫声,你在30年后你家的阳台上或是一首无意的音乐中偶尔听到了,一下把你推回到30年前──一棵青糙或一束野花,漫地的星星糙,你家后院的那棵老枣树或是大楝树,你都想重新与它们对话。30年前的对话不过是一个刚刚犯了错误挨了打光着黑瘦身子的儿童或少年在喃喃自语,但是现在在你的心头,却共鸣和弦出那巨大温qíng的音乐的篇章了。甚至成了你和你所亲爱的人之间的一种谈资。当然这一方面说明我们一代一代的递进是多么地相像和重复,同时也说明我们是多么地健忘和好了伤疤忘了疼。当我们对娘厌恶从心理上要拋弃她们的时候,作为男孩我们成年之后就留成了长发作为女孩就挫起了短发,当我们要拋弃爹的时候作为男孩我们就推成了板寸作为女孩我们就留起了飘逸的长发。当爹娘都该拋弃的时候我们就只好留一个光头了。还有更不幸的呢,我们甚至被他们生错了我们长大以后急着要做变xing手术。就是因为这样──本书作者白石头说,我要在这张扬的《故乡面和花朵》飞舞和飘动了三卷之后──你是三个大气球吗?现在要坠一个现实的对故乡一个固定年份的规定xing考察为铅铊。或者哪怕它是一个空桶呢,现在要在这空桶里装满水,去坠住那在天空中任意飘dàng的三个气球或是gān脆就是风筝,不使它们像成年之后的人一样过于张扬和飞向天外或魂飞天外,自作主张或张腔作势──那就不知道自已吃几碗gān饭或家里的狗窝里还剩下几块gān馍喽。你就是一个狗窝里放不住剩馍的人呀──白石头说,我就用这个,来做你们所有回忆录的序言吧。雷电之下的村庄,毕竟托起过我们童年和少年的梦想;在我们成年之后的梦境里,他总是一个不变的背景;当我们出门远行走到一个陌生地段时,我们总拿它来较正我们的方向和丈量他们的距离,这时我们就已经在重回和温故我们的村庄了。说起陌生地方的三里五里,我们就想起了村庄到集上的路程;说起四十五十里,我们就想到了村庄到县城的距离──如果用步行的速度,恐怕得走一晌呢。──写到这里白石头接到远在天边的朋友女兔唇──这个时候就不好叫女兔唇了,已经在巴黎做了fèng合手术,鼻子下没留一点伤疤──的一封来信,她在信里说,她又要从巴黎回到中国了,她想在上海开一个法式酒吧;又说时到今日才发觉自己在后生时代怎么没有今日有酒今日醉呢?现在想这样,身边已经有两个混血的孩子在看着你;大的正在那里「嗷嗷」叫着等你给他换刚刚尿湿的牛仔裤,小的才刚刚一岁。接着又说,去年她在上海呆了十个月,怎么一直在那无所事事和虚度光yīn而没有想办法跟白石头见上一面呢?接着这封信,白石头三天恍若隔世;三天之后,他用村庄的距离和方位丈量这信之后,喃喃自语地说:

    「远水解不了近渴呀。」

    ……

    这个处于规定xing的故乡和村庄──在比例尺下和军用地图上只是一个小黑点──这个作为我们方位和距离的参照坐标──这个共同的铅坠和水桶──本来我们在挑选坐标的时候完全可以忽略它,仅仅因为这个铅坠要由白石头来装,这个空桶的水要由白石头来灌,而这个村庄恰好是白石头度过童年和少年和地方,于是白石头也就凑巧和偷懒地拿它当一个现成端了出来当一切都不可改变的时候我们也觉得挑选它天经地久义脱离它倒大逆不道,于是它就真的和永恒地成了我们的参照系──在什么地方呢?它是:

    河南省延津县王楼乡老庄村。

    1969年,姑娘们梳头用的还是化学梳子。从县城到乡村,开始铺第一条柏油马路。路上的行人和车辆还没有现在这么多,你还可以看到不断游动的拾粪老头。这年你刚刚11岁,你学会了骑自行车。于是你骑着自行车在路上就碰到了背着包袱上城离婚告状的吕大和吕桂花父女。当时你的脚还够不着脚蹬子呢,你把你的棉袄垫在了自行车的前梁上,你掉着屁股骑在棉袄上,你歪戴着一顶军帽──那还是一个盛行军帽、粮票和布票的年代,嘴里打着口哨,第一次风驰电掣地从刚刚修好还散发着柏油芳香的平坦的光溜溜的马路上一闪而过。因为一个自行车,你自动跟所有的成年人站到了一个制高点上。乡村的公共汽车不给吕大父女停车,你骑着自行车从他们身边风驰电掣一闪而过也没有发觉。多少年过去,吕桂花开始追问你那次乡村柏油路上的自高自大,你想了半天──在丽丽玛莲的酒吧里──竟想不起还有那么回事。你倒问:

    「是1969年吗?」

    吕桂花肯定地说:「是1969年。」

    你摸着脸想了半天:

    「我是1969年学会骑自行车的倒是不错,我在马路上威风的一闪而过也是不错──现在想起来还有些兴奋呢,世界在我眼里真是青山绿水;但说起路上碰到你和你爹还在自行车上做大,我真想不起当年我会是这种品质。」

    吕桂花朝你脸上「呸」了一口:

    「那个时候你觉得自己已经成jīng了和长大成人了,哪里还会把我放到眼里?当你骑在自行车上的时候,早已经忘记在我新房里跟我玩我一切都让你看的时候了吧?那个时候你还没有变声呢,你都开始不要脸地跟我胡缠了。你想一想,你在这个世界上第一次看到月经带是在什么地方?你第一次搂着女人亲嘴是和谁?那个时候你嫩得像一只鸭子。后来突然有一段你没有来──不知道是和谁赌气呢,是嫌我对别人亲热对你不亲热了是不是?──后来突然有一天你又来了,我从屋里听到窗户外的声音,我说这是谁呢?那天是你第一次变声。这一段你还记得不记得!」

    这时你赶紧承认:这一段我倒记得。那是我的变声期。一段时间不来肯定也不是赌气和耍小心眼,那时我不还在上学嘛!」

    吕桂花:「学骑自行车是在变声之前还是变声之后?」

    你:「肯定是在变声之后,那时你不是还没闹离婚嘛!」

    当时的实际qíng况是,柏油路上那场自行车骑得并不愉快。青山绿水之下,你的屁股早已经被前梁给磨烂了还可以不说,问题是这场自行车骑完和青山绿水之后的后果,已经被三十年后的吕桂花和你给共同忽略了──你们只记得事qíng的前一半而忘了后一半──因为你们在相互的印象中是那么地不完整所以你们相互显得那么美丽。后来吕桂花说,一在电视上看到白石头,我就想起了我当新娘子时村里的孩子去与我嬉笑和打闹的时候;现在想想竟快30年了。──这时在白石头的记忆周围,30年前的庄稼也「刷刷」地长了起来。那时东地是一片蓖麻,南地是一片棉花,西地是一片金huáng色的谷子和huáng腾腾的油菜花,北地是一片黑森森的森林──虽然村庄周围从来没有过森林,但是事到如今,在30年后,它在我们的脑海里也是一片森林了。森林散发出多么充足的氧气呀──特别是在30年后当我们只身处在灰蒙蒙的都市天空之下。1996年,这个北方的中国都市入冬以来没有下过一场正经的雪,天是那样地gān燥,空气是那样地污浊和bī人,让你呼吸起来都感到gān噎;一冬无雪,整个城市有三分之二的人都在感冒。据说这次感冒的细菌1957年就已经灭绝;当这个细菌灭绝的时候我们还没有出生,当它卷土重来的时候我们可给赶上了。30年前的1969年,那个时候怎么一到冬天就下雪呢?雪厚厚的有一人高,把huáng瓜嘴家的糙棚子都压塌了。我们用铁杴在自已家门前挑出一条条小路,在街上就连成了四通八达的战壕。这时我们往远处的天边看,就看到沿着厚厚的大雪,一个勒着红头巾的乡下姑娘在雪地上行走。她那鲜艳的红头巾,远远看去像一团烈火。于是这美丽的图画也在你的记忆中开始装点你那刀光剑影其实待雪化之后就是满地肮脏的马粪的故乡了──本来雪在白天已经停了,但是到了傍晚,一片一片的鹅毛大雪又悄无声息地落了下来。天黑得比平日都早。这时屋里点着一盏蓖麻油灯,一家人蹲在地上,围着一闪一闪的灶火在」踢溜踢溜」地喝着白薯稀饭。没有烤馍片或是奶昔。也没有西兰花和法式牡蛎。一只手上边端着碗,下边的手窝里还夹着一块金huáng的玉米面贴饼子,另一只手里单纯地拿着筷子,就着地上一个腌菜碗里的萝卜丝,一会儿就喝得满头大汗。这时还能听到雪粒打着窗户纸上的声音。这时你娘突然想起了什么,从冒着热气的大锅上抬起身子擦着头上的汗或者gān脆就是头发上的汗──30年之后你甚至不敬地想,娘这个时候,从灶上扬起身子擦汗的样子还有些xing感呢──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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