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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面和花朵_刘震云【完结】(322)



    「亲爱的,让我也快一点患上老年痴呆症吧。」

    当晚你就做起你爹病房的梦,你在病房给他换了一根灯管,接着你又给他修好了墙角的一个电器开关。你的小女儿在一个大柜子撒了一头稀米汤。你伸腿踢了她一脚接着又兜头给了她一巴掌。但一觉醒来,梦中的一切并没有使你的心境安定下来,你接着还不能将心思回到你轻松的1969和1969的吕大和吕桂花身上。你首先还是给远在巴黎的女兔唇回了一封信。你接到她的信已经快10天了。虽然你对她曾经有过远水解不了近渴的感觉,但是当你喝得八成醉的时候──已经有点向你爹靠拢了,你突然想对什么人说话和要把一句话告诉谁的时候,第一个撞到你心头的,毕竟还是女兔唇啊。虽然你也知道10天之后当你要回信的时候,女兔唇已经不是写信时的女兔唇了──写信的qíng绪只是心头偶然的一瞬现在就像chuáng上的高xdxcháo已经过去了一样,接着剩下的只是疲惫,这时你却因为偶尔激动要和已不存在的qíng绪和人重新对接呢。你也是一厢qíng愿,你也很偏执和固执呢。但是你却觉得这是这些天来你要办的最具有光明和幻想意义的一件事了。你在开头模仿着来信写了「亲爱的今天」在信的最后模仿着写了「拥抱明天」。但等把信扔到了国际信箱里,你才突然觉得所谓两个人在世界上通信原来都是扯淡,原来一切的主动权都掌握在发信者手中而回信者所能做的只是一种对发信者的模仿和面对一个并不存在的昨天。她在来信中说要在上海开一个法式酒吧,你能和她认真讨论这个问题吗?说不定等你的回信到达她手中的时候,她又决定不开酒吧甚至连上海都不来了呢。就是退一步讲真要开酒吧也不一定非要开法式酒吧这时如果已经变成美式或是英式的了呢?昨天她还散披着头发,今天就扎上了农村姑娘的小双辨。虽然她的小双辨也是一种模仿,但你却还在那里对她昨天的披发慷慨激昂和大发议论。你还得做出对披发很有兴趣但是说着说着怎么倒是突然又透出一点真qíng呢?──亲爱的白石头,原来一切都是稍纵即逝,一切都是风卷残云;当你用大头针把一点点真qíng和露珠固定在那时间的墙壁上把它作为一个死亡的蝴蝶的标本保存下来的时候,我们看不到它的现实意义;也许等你几十年后患了老年痴呆症当你不再在独立寒秋而是一而再再而三地中风的时候,在你回首往事就像是你1969年在回想1969的时候,那个蒙满岁月尘土的标本,倒是突然会发出一缕虚幻的色彩和光芒呢。原来现在只是一个秋储的季节,你在恐惧地等侍着寒冬的到来和老年痴呆症和中风歪嘴的降临呢。你没有回故乡之前,花爪舅舅不是还活在这个世界上吗?他就活生生地被你固定在刚刚的第一章里,但是当你因为爹的缘故回了一趟故乡之后,娘却告诉你:

    「花爪舅舅已经死了。」

    你大吃一惊。你突然像抓不住女兔唇的小双辨一样感到惊惶失措。怎么那么多人趁着你不注意的时候就突然拋下你远行了呢?你们都远去了,让你一个人留在了原地。花爪舅舅,当年就是因为接你的煤车,我才有了我1969年的一切呀。现在花爪舅舅就永远不在这个村庄和世界上了。当你再回到村里的时候,你就再也看不到那个曾经和你一快说过话吃过饭偶尔在街头倚着村里一棵树在那时蹲着的花爪舅舅了。过去当你来到他面前的时候,你紧紧握住了他那gān燥而温暖的大手。还有牛根哥哥呢?还有牛扎舅呢?还有老得舅和老保舅呢?还有瘸腿牛文海呢?还有他的儿子牛长富的牛长富的媳妇呢?……还有1969年村里所有出嫁的那些如花似玉的表姐呢?她们的放làng的笑声和像将要成熟的青杏那紧绷绷的眼看就要爆裂的青chūn。山清水秀的1969年。吕大大爷和吕桂花表嫂。你满含着眼泪想。

    ……

    亲爱的今天:

    你好。接到你的信我总是非常高兴。我同意你在上海开一个法式酒吧。虽然这对我国的国民经济不会有太大的促进,但说不定却能给我提供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已经开始积攒手中的法郎──在世界上的某一天,突然在一个陌生的酒吧里和一个陌生的姑娘相遇并请她喝上一杯。接着再请她跳上一个舞。接着再把她拐到陕北,和她在那里共同生一窝孩子……我还想告诉你的是,最近我买到一双可心的老一辈革命家经常穿的平底圆口布鞋──不瞒你说,我已经成熟到开始穿平底布鞋的年龄了。但我这双布鞋还是和一般的布鞋不一样,它是我在效区的一个集市小摊上偶然买到的。一开始卖25,我像当年的俺爹一样讨价还价到18。它完全是用手工纳制的。当我穿著这双布鞋走在路上的时候,我心里唯一感到遗憾的是,我知道这是一个素不相识的农家姑娘在开满杏花的树底下一针一线给纳制的,但当时那个姑娘却不知道要把这双布鞋fèng给谁──俺孬舅也曾这么遗憾过。信写到这里的时候,窗外突然飘来一缕游丝般的唢吶的声音,我的心qíng陡然有一些伤感呢。我日常之中的心qíng,就和你在巴黎收拾家务时将掉在地毯上的面包渣放到嘴里一样,那已经是无可无不可了。你在信中说,对于我来讲,你除了我身上的东西,其它都喜欢;我的想法和你正相反,其它我都无所谓,除了你身上的一切……

    云云。虽然信中不乏对应的qíng调,但是当这一段写好之后,你拿在手上重读一遍,你却发现就是单说qíng调,也已经不是当年少男少女的口吻和心qíng了,字里行间,还是透出了一个是孩子他爹一个是两个孩子的娘了。简直有些矫qíng和做作,再写下去就有些恶心了。对于两个已经过了30岁的中年男女来说,白石头再一次清醒地认识到,大家已经到了事qíng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千万不要说的年龄;如果非要再说些什么,那也已经是一种清醒的cao作而不是激qíng的回dàng了。你就说些重复的和简单的话也就够了。过去白石头不懂的时候,总觉得坐在主席台上的、经常在电视里出现的人说来说去不还是那一套话吗?就说不出一点新意来了吗?就一点没有创造xing和激qíng了吗?真是一个个患了老年痴呆症了吗?现在白石头再一次明白,他们这样说才是聪明的表现,说出来的老一套话虽然让你觉得啰嗦和讨厌,但起码没有让你感到矫qíng和恶心。原来他们都是一些聪明透顶的人呀,他们才知道怎么不让人民恶心呢。你动不动就挥着手在那里慷慨激昂地发表新的论点和思想,动不动就提出一个新的口号和号召,还不把在主席台下和电视下的人民给累死。而他在那里说一些套话、老话和没有新意的话,你不就可以该怎么打瞌睡就怎么打瞌睡该往暖壶里续水就续水吗?不用害怕拉下什么;你就是什么也没有听见,你也什么损失都没有。倒是你和女兔唇,说不定已经提前患上老年痴呆症还不自知呢。老年痴呆症因为对一切的往事能迅速遗忘让我们看上去还有些可爱,而你们面临的难题就是痴呆之后还没有遗忘还力图用通信和不见面的方式创造出一个人间奇迹,可不就远水解不了近渴了吗?当白石头写好这封信到了封口的时候,他不禁也有些心虚、汗颜、觉悟和拿不定主意了。这时他才突然意识到:只有觉世才能传世,只有不写信心里的话儿才说不完──这和写信之前想到的现在写信面对的也不是当初发信的那个女兔唇还是两回事。那只是一个对生命和时间错位的担忧,现在是对整体通信的否定。当他掂着手中这封并不沉重的信站在窗前时,他终于开始喃喃自语地说:「确实不该写这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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