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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面和花朵_刘震云【完结】(345)



    「昨天晚上你们又在打麦场上唱歌了。」

    我们郑重地点了点头。

    「昨天晚上你们又在唱革命歌曲了?」

    我们又郑重地点了点头。

    「你们又在思念毛主席了?」

    我们郑重地点了点头。

    「听上去你们唱得还是挺动qíng和挺激动的。」

    我们郑重地点了点头。

    「你们唱着唱着都哭了吧?」

    我们郑重地点了点头。

    ……

    虽然你们说的一切都不着边际和隔靴搔痒,但是你们说得都对。于是我们又在这里毫无分歧地达成一致了。──也下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觉得思念毛主席的《南飞的大雁》的歌词只有两段是不够的。我们的思念怎么能用两段概括呢?怎么能让这些qíng绪拦腰斩断和戛然而止呢?──大雁南飞之后,我们的思绪到了无边也就稳定和踏实了。我们飞跃了将来、无边、宇宙、生死、异xing、吕桂花、表姐──在这一切敏感、伤感和伤心的qíng绪暂时过去还没有卷土重来的空挡里,就好象我们成年之后在两个恐惧之间的空档里一样,我们集体都放下心来了。一个风cháo刚刚过去,另一个风cháo还没有来临呢。也就在这个时候,我们突然又慡朗起来。不要以为我们的童年全是忧愁的岁月,我们在忧愁和忧愁之间,也有笑语欢声的慡朗和不顾一切的蛮野呢。这个时候什么都不在话下,包括将来、无边、宇宙、生死、属于你的异xing、吕桂花和表姐。我们已经拋弃了抽象,现在我们只对具体和现在感兴趣。我们开始调皮、戏嬉和胡闹──不遵守世界的一切既定、规矩和路线。这时月亮升上来了,朗朗世界,dàngdàng乾坤,打麦场上一片光明,我们不慡朗谁慡朗?我们不高歌谁高歌?于是就又引吭高歌起来。但是这个时候我们已经不再唱忧愁的歌,我们要让歌声昂扬起来──当然就是昂扬,我们也没有自己的歌,但是因为我们在慡朗之前对忧愁和恐惧的歌唱已经有了实践了,这时我们的调皮、戏嬉和胡闹,我们的慡朗和昂扬也就有经验可以借鉴了。世界本来就有一条规律,相反的两极,不同的qíng绪,到头来都是殊途同归的。就像世界上虽然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但是世界上也没有绝对的爱和绝对的恨──爱和恨是可以转化有时爱才是恨和恨才是爱一样。于是我们也就毫不费力地捡起了一个或者说是顺手牵羊拾起一个歌曲在那里引吭高歌地唱上了,就开始抒发我们的革命豪qíng和慡朗的开心和寄托了,就开始表达我们的壮志和胸怀,诉说我们的追求和目标了。在一种共同的豪qíng下,我们突然感到有些杰出人物也不算什么了,他不过也是借着一时而不是全部的qíng绪暂时忘了忧愁和恐惧只是怀揣着月亮升起时候的慡朗和决心就上路了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他也是片面的只知道爱和恨的单纯含义只知道朋友就是朋友敌人就是敌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于是他也就没有什么了不起也不过是我们这群捣子中的片面者我们不管他背离了瓜田而我们还是瓜田中的一群面瓜的事实我们就判定我们相差无几说不定我们比他们还更全面更豪慡于是我们也就居高临下地更加宽慰和放心了。我们也就更加大胆地可以高唱可以随便挑什么歌了。挑什么歌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不管什么歌都能同样寄托我们的豪慡和昂扬──在当时乡村的舞台上,那些匆忙上马和土法上马的村庄剧团所唱的样板戏给我们带来了多少兴奋和欢乐呀。──家家还有一个小喇叭,一根电线扯过来,「哇里哇啦」就唱起了样板戏──我们每天在舞台上和喇叭里听的都是这个,我们自己就变成了胡传奎和阿庆嫂──胡传奎问得好:阿庆呢?就好象是问吕桂花:老王呢?或者是:牛三斤呢?──我们看到舞台上的铁梅和喜儿,就好象突然找到了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的姑娘。这时她们唱的什么就像我们在打麦场上要唱什么一样是不重要的。我们看着你在那里穿著戏服和打着胭脂在马灯下走来走去,我们幻想你下了舞台就跟我们回家。台下人头攒动,我们大呼小叫。谁说我们乡下少年没有qíng调和不注重气氛呢?这就是我们和时代共同携手创造的一例。就好象30年后我们作为民工进城,你也能在街头看到我们穿著廉价的西装满怀豪qíng地站在街头向自行车人流中的姑娘乜来乜去呢。──那是一个让人兴奋的年代。台上唱着唱着,还突然伸出两只长号,等铁梅的拖腔唱完,抓住尾巴再「嘟嘟──」地怀念一阵。除了台下和台上,我们还特别关心后台的一切呢──我们爬上台子钻到幕布之中。阿庆嫂和铁梅在台上互不相gān,怎么到了后台就凑到一起嘀嘀咕咕呢?──她们在说些什么?座山雕和喜儿原来是夫妻。郭建光和刘副官原来在后台是一个人。阿庆嫂和铁梅,还有喜儿和柯湘,为什么突然钻出幕布向黑暗的野地里走去了呢?她们要去gān什么?杨白劳也想跟着去,被一群戏中的英雄妇女给哄笑着赶了回来。这时小猪蛋和大椿树故作聪明地说──其实他们不说我们还能不知道吗?现在他们自作主张地将这神秘给挑破了,反倒让我们气愤──:

    「她们肯定撒尿去了。」

    「这是女人的习惯,撒尿也要结伴。」

    「她们要走到看不见人的地方才解裤子呢。」

    「看,她们已经蹲下了。」

    「她们已经撒尿了。」

    ……

    接着大家就不说话了。不知道谁还愤怒地吐了一口痰。这时我们又有一个担忧:她们最好只撒一下尿就够了,千万不要解大便。撒尿对我们有美感,一解大便可就破坏了我们的幻想了。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白石头养成了不但关心前台还关心后台,不但关心桌上的菜还关心厨房剥葱剥蒜的习惯。最后的效果就是不管反映到生活还是反映到艺术上他就比我们深刻了。当别人赞扬他的时候,他就往往会不着边际地自言自语或是喃喃自语地说: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呀。」

    ……

    所以当一群捣子在月亮升起的打麦场上要告别担忧和恐惧唱一下豪放和慡朗的歌时,大家就开始在八个样板戏中挑来挑去。幸好是一花独放,让我们挑选起来不伤脑筋。我们不用费什么劲当然还是费了很大劲大家对待八个样板戏就像拣烂梨或是挑烂桃一样在那里扒来拣去──正因为是八个,意见也不太好统一呢;只是拣到最后,筐里已经没有什么烂梨可供挑拣了,大家才以三分之二的压倒多数排除了胡传奎和阿庆嫂、铁梅、喜儿还有不争气的杨白劳──女儿都让人骗去,你还喝什么卤水呢?──终于选到了郭建光头上。也就只好是他了。也就只好是《十八颗青松》。我们的捣子正好是18个,大猪蛋、大椿树、秃老顶和刘老扁、小刘儿和白石头……还不是18颗烂梨一样的青松吗?于是我们就慷慨激昂地唱出了我们心中的1969年的打麦场上的豪放和慡朗。冰盘一样的大月亮,就在我们的合唱声中冉冉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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