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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面和花朵_刘震云【完结】(348)



    「这个工作我能gān好呀。谁给我叫一声『大爷』,我就让他过去;谁对我态度不好,我就不让他过。」

    在这种严肃的政治场合,说出这样不着腔调的话,让电视台的记者都大吃一惊,这怎么象全国人民转播?没想到这个时候领导人也心有灵犀,为了这句喃喃的话,竟突然有些伤感,他在那里握着小刘儿的手说:

    「大爷,其实我也想去gān这样的工作。」

    接着又说:「现在我给你叫一声『大爷』,你就让我过去吧。」

    ……

    谁知当天晚上新闻一播出来,效果竟出奇的好,领导人一下因这出人意料的回答威信往上提高了三个百分点。因为一个想当把门老头的公仆,还能不是一个为人民服务的好公仆吗?还能不对我们的国家尽心竭力吗?

    ……

    chūn风杨柳,拂扫着我们的生活。虫儿虫儿你说话吧,鸟儿鸟儿你唱歌吧,大雁大雁你飞走吧,斑鸠斑鸠你回来吧。我们一人手里拿着一个小瓶,在那青青的麦地里撵着飞舞的斑鸠奔跑。我们把飞舞的斑鸠捉到瓶子里,拿回家压到我们的尿盆下,等着第二天娘去喂jī。一望无际的青青的麦田──麦田里还长出许多嫩绿的青菜可以下饭呢,烧得西天通红的火云,炊烟四起的村庄,暮色中孩子们在远处的呼喊──30多年后,白石头还在京城家里的阳台上听到这些呼喊呢。这种不绝于耳的阵阵呼喊,构成了白石头爱静而倾听的习惯。有时和朋友们在一起谈话,看他在那里静耳倾听──一言不发,身子向前倾着──似乎是在倾听朋友的谈话,但一场话谈下来,让他复述一遍,他往往又不得要领,重要的他都给漏过去了,枝枝节节他倒记在心中。这时朋友们就有些不满意了,说你在那里听什么?白石头就不好意思地笑了──一般他是不bào露自己的,现在也是被bī急了,bī到墙角和一隅,只好实话实说地说:

    「我在那里听斑鸠呢。」

    朋友就以为他又在拿着往事故作深沉,或者是一种矫qíng也不过分顶多算是不着腔调,于是对白石头不屑地摇了摇头。说:

    「我们还不如一个斑鸠吗?」

    「我们是斑鸠吗?」

    「这孩子越来越矫qíng了。」

    「这孩子本来挺老实的,现在变得有些做作了。」

    这倒让白石头急了。等朋友走后,他往往要粗bào地说上一句:

    「世界都变成了这样,你让我怎么不做作呢?」

    「我真是在听斑鸠。」

    有时在酒店的大堂里,随着飞扬的音乐,他听着听着,就在那里入了迷,这时耳朵里只剩下音乐而忘记了朋友和他的谈话。朋友一场话谈下来,见他没有任何反映,脸上只是露着对音乐的傻笑,这时朋友倒是比他过去听斑鸠还能原谅他一些,毕竟他不是拋弃朋友回到往事而是在重视朋友身边正在发生的音乐。于是朋友就不追究谈话了,还对白石头有些善意的赞扬:

    「白石头是越来越醉心于音乐了。你从音乐里听到了什么呢?」

    本来白石头老实地回答应该是:

    「我听到了斑鸠在暮色的麦田里飞舞的声音。」

    但是接受以前的教训,他不敢这么老实说话了──这时的白石头,早已明白说谎的益处。不说谎的时候,往往不能过关;随便撒它一个谎,倒是能瞒天过海。本来他在听着斑鸠的同时,还想起了村里的表姐和吕桂花,但他一脸严肃地说:

    「我听到了万象的声音。」

    于是大家给他鼓起掌来。说这句话回答得既深刻又有力量,从音乐中听出了万象。但是久而久之,大家见他一次次回答的都是万象,万象成了他的避风港,就发现了其中的破绽──原来他又是在糊弄我们,又开始有些不满意了。于是等他下次再回答:

    「我是在听万象的声音。」

    大家就不鼓掌了。倒在那里鼓着眼睛看他。渐渐大家都不理白石头了,背后说:

    「白石头怎么堕落到这种地步了?一次次都在撒谎。」

    「听他10句话,能有一句话是真的就不错了。」

    当这话传到白石头耳朵里时,白石头倒是发怒了:

    「我说实话你们说我矫qíng,我说假话你们又怪它不真,你们到底要我怎么样呢?」

    于是在那里叹息:「做个人是多么地不容易呀。」

    听到这句话,大家倒是马上说:「这恐怕是他说的唯一的怀有真qíng实感的实话了。」

    到医院看望白石头的那个领导人听到大家的议论──也是久而久之,传到了他的耳朵里──听说现在的白石头说谎成xing,说真话就像假话一样,说假话倒是像真话一样,在那里脱口而出:

    「没想到这白石头还真是一个天才。」

    「连他说过的把大门,看来也不能当真了。」

    接着发觉了自己的失言,因为他正赶着去接见一个外国元首呢,于是又对左右故作开玩笑地说──这次倒让人看出是假的:

    「小时候和白石头一块玩,没有发现他有这个优点。我们打架的时候,他总是在一旁看衣服;我们到村西池塘里游泳,他也总是在看衣服。现在变得无所畏惧了?在游泳中也学会游泳了?」

    但接着在接见外国元首时,他也变成了白石头,总是在那里侧耳倾听,自始至终没发表任何评说。等这个外国元首退休之后,在回忆录中写到这一场面时写道:

    看到他在那里只是微笑着倾听而一言不发的样子,我当时认为他是一个傻子,过后才明白这是一个泱泱大国之尊的和蔼和谦虚,话都让我说了,说什么他都点头──世界上哪里有这么虚怀若谷的领导──真是人民的福气──和国与国之间的对话呢?也许这就是他们语言中所说的大智若愚吧?

    ……

    当领导人读到这个回忆录的时候,竟在那里开心地笑了。他提笔在这段回忆录旁批道:

    其实不然,我当时若有所思。

    接着还不足兴,又批道:

    我正在倾听1969年chūn天里斑鸠飞舞的声音。

    ……

    记得当时在斑鸠飞舞的声音中还有一种不协调的伴奏呢,那就是秃老顶一边倒腾着小腿跑,一边嘴里「哔里叭啦」chuī着一个他个人拥有的琉璃喇叭──琉璃喇叭中间那一片上下起伏的可怜的薄玻璃,就有我们的空气中振动。这伴奏既有点像30年后足球场上的声音,又有点像当时样板戏的舞台上在演员拖腔后伸出来的两只大喇叭,在那里「呜里哇啦」地chuī上一阵。我们在这琉璃喇叭的伴奏声中,开始和斑鸠共同奔跑、飞舞在青青的麦糙地上。我们乐而忘返。我们乐不思蜀。没有这只琉璃喇叭,也构不成当年捉斑鸠的气氛,但是30年后,我们只记得当年的斑鸠和自己,却忘记了这只琉璃喇叭。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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