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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面和花朵_刘震云【完结】(351)



    我们的尸首回答:「没什么,纯粹因为想不开。」

    刑警和检查官:「为什么想不开?是贪污受贿吗?」

    ──现在看为了贪污受贿而自杀的人是多么地肤浅。我们摇摇头。

    刑警和检查官:「是为了通jian或说得好听一点是为了爱qíng吗?」

    到底是人间的刑警和检查官。我们摇摇头。

    刑警和检查官突然恍然大悟。说:

    「不是为了金钱和女人,那就是为了政治吧?政治危机特别重大吗?不自杀就不足以谢天下和人民吗?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你虽死犹生,虽败犹荣──因为现在这样的人已经不多了──那么你还是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有道德的人和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

    我们摇摇头。这个时候刑警和检查官就为了难,搔着自己浓密的头发或是用一根筷子搔着自己浓密的头发说:

    「那是为了什么呢?」

    越过这么多假设,我们等的就是这一句呀。这个时候我们倒是动了qíng要热泪双流了。这个时候我们倒是觉得自己对植物有一肚子古道热肠的话儿要说了。但是这个时候我们已经自杀了。我们该说的时候失去了机会,我们想说的时候又没有话说,等我们觉得又有话要说的时候我们已经自杀了。人生难道就是这样一个圈套和螺旋吗?──我们现在能说的,仅仅是流着星星点点的泪去如实回答刑警和检查官我们自杀的原因──一个老年的尸体,这样去说是不是又显得有些矫qíng呢?死都死了,生前的老生病还没有改掉吗?于是我们又有些惭愧和踌躇,又有些胆怯和yù言又止──当然最后我们还是鼓起勇气说:

    「我们自杀,仅仅是因为植物。」

    「我们苦恼排泄不开形成大脑障碍的主要原因,就是因为我们和植物对不上话和说不上话了。」

    ……

    刑警和检查官果然大怒:

    「到死还改不了矫qíng的本xing。」

    「到死还在戏弄我们!」

    「凶手是植物吗?」

    「难道我们还能给他去调查植物不成?」

    「就是调查植物,植物分这么多类和科,你让我们调查哪一类和哪一科从哪里入手呢?」

    「死也让他白死,我们问不了这案儿,我们不问还不成吗?

    ……

    于是我们也就为了植物,白白献出了自己的生命。──当然,如果结果是这样的话,我们出于简单的自私和龌龊的心理,出于胆怯和习惯xing思考,我们又不自杀了。──这是何必呢?为了植物,这时我们也像刑警和检查官一样,露出了自惭的微笑。我们还是在人堆里糊里胡涂度过自己的残生吧。于是我们就有了女兔唇在地球另一边的愤怒的吶喊:

    今日有酒今日醉!

    ──当我们第一次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我们以为这是女兔唇对于人间的一种厌烦和愤怒;现在我们才明白了──这也是我们说着同样的话与女兔唇的区别──这时我们对人间已经没有特别的留恋,我们厌烦和愤怒的仅仅是对自己和植物的关系在该处理好的时候没有处理好而让这些关系和我们擦肩而过于是我们只好狐独地度过自己的人的一生了。如果单单是这样的话,一生还有什么意思呢?──我们时常听到白石头或是小刘儿在那里自言自语和喃喃自语地说。当我们听到这句话的时候──虽然他们都没有勇气为这句话而自杀──我们总觉得这是他们对人间的苛刻和责备,谁知道他们在说这话的时候,其实跟我们没有任何关系呢?如果我们早知道这样,我们就不该对他们横眉冷对和冷若冰霜,如果我们是他们的妻子,我们就不该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本来qíng绪还可以还准备晚上跟他一块出去看一场电影或是听一场歌剧现在让他这么一句话搅得qíng绪一下全没了,在那里犯了女人的本xing开始和他胡搅蛮缠──我们不该一边哭着一边在那里责问:

    「我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是和我过腻了对吧?那么你和谁在一起就有意思了呢?」

    「你觉得这一切没有意思,我觉得这一切就有意思了吗?」

    「你每天像个大爷似的──你做过饭吗?你洗过衣服吗?你刷过碗和刷过马桶吗?──现在你倒虚无了说没意思了。没意思怎么办?我看就算了!」

    「算了,今天彻底算了,谁不算谁是丫头养的!」

    ……

    如果我们早知道这些,我们就不该在那里和他陷到具体事物里瞎闹。闹到闹着倒是一下让他忘了当初自己感慨的缘起和目标,开始一下陷入和降低到我们的具体和圈套里,倒是一下从植物到了人间,开始在那里反省和思考自己的错误了:

    「是的,我为什么要说一切没意思呢?」

    「我做饭了吗?」

    「我洗衣了吗?」

    「我刷碗了吗?」

    「我刷马桶了吗?」

    「我打扫房间了吗?」

    ……

    最后突然醒悟到自己的错误──原来错误在于自己的沉迷,在于自己的胡思乱想,在于自己的不觉悟,于是一下扇了自己一个嘴巴子,在那里蹲下自己的身子说:

    「我怎么这么混球!」

    「我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我真是生在福中不知福!」

    「我哪根神经搭错了!」

    ……

    接着在那里大哭着说:

    「请你原谅我,是我错了,我跟你看戏和听歌剧去。我今后再不说这样的话了。」

    这时倒是他的一时胡涂救了他的命,如果他像自杀以后因为一时清醒面对刑警和检查官说出了他的真心话,如果他说:

    「我说这话和你没关系,我只是针对植物。」

    「植物和做饭、洗衣,刷碗、刷马桶和打扫房间有什么关系呢?」

    那会怎么样呢?当时不懂事的我们,肯定愤怒得会上去给他一个金星四冒的耳趄子。

    多么不懂事的我们呀。

    ……

    不,不懂事的还是我们。我们还是错过了该说话而没有说的时光、契机和年龄。我们当时虽然伤感、伤怀、敏感和抒qíng。但是我们把这一切都转移成实用──当我们还处在实用阶段的时候,我们怎么能不出现自误呢?──当时我们也不是没有与植物对话,大椿树就与植物说过话,但当时他的叙述和对话,又是多么地实用、肤浅和与我们心里所想的一切和要表达的一切南辕北辙呀。本来我们应该对植物说些我们和植物之间的话,我们要的是jiāo流和响应,要的是空气和水分,要的是天空和天空中飞过的一朵流云,或是一些似乎和我们没有关系其实更有关系的东西就好象人中的两个好朋友在一起说话似乎说的是毫不相gān的话但一切都已经jiāo流了这时我们已经越过了实用的阶段我们只是看着这朋友有这说话的气氛也就够了于是我们和植物也是东说一句西说一句东打一耙子西打一棒槌地那么自由散漫地往前走走着走着前边其实什么都没有但是宇宙的万物已经出现在我们的跟前。过去我们总是在讲苍蝇和粪便之间的关系或是蝴蝶和花朵之间的关系或是苍蝇和花朵之间的关系或是蝴蝶和粪便之间的关系现在我们看重的就不是这样一种关系而是苍蝇或是蝴蝶在吃得半饱半不饱的状态下在天上飞舞的一种自由和美丽的线迹于是我们就想着它成了挂在天上的一道彩虹……我们和植物要说和应该说的大概是这些,但是我们当时──譬如大椿树──对植物所说的,恰好和这些相反和违背,我们要的是一种功利和实用于是就朝庸俗的方向发展了。于是大椿树不说还好一些,一说──这说就彻底破坏了说:你们要与植物对话,孕育了那么长时间,弄得痛心疾首和痛不yù生,本来以为你们要生出一个大骡子和我们没有见过的四不像呢,谁知道到头来也就生出来和我们一样的灰毛鼠呢?这不和人与人之间的对话没有区别了?也不见宇宙和万物静籁和天籁地籁呀。我们不和植物对话还好一些,我们还认为和植物能说出什么新鲜来──挑起我们的好奇心,现在经你们一说,我们倒觉得和植物没有什么好说的了──是你们的责任还是植物的责任呢?是本来就没有什么好说的还是你们没有说好呢?──是我们没有说好,是我们破坏了说,一切跟植物并没有关系,本来应该有千言万语,现在让庸俗的大椿树给破坏得水土流失和满目疮夷。本来不是这样贫瘠的土地。不是我们不当其时,而是我们在一个适当的时机和契机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意识到这一点的人,一下又把它破坏得满目疮夷。他弄得太个人化和庸俗化了。他只想着自己而忘了植物,只想着眼前的利用而忘了天籁地籁的大境界。你让我们学唱样板戏,调笑一下吕桂花──gān一些这样的人间庸常琐事我们还能肩挑手提,但真把我们拉上阵,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让我们去gān这种天籁地籁的大事开辟一个大境界。我们还真是不能胜任将机会白白错了过去;本来我们能gān一个大事,反倒弄成了小偷小摸;本来我们能横扫六合,现在成了窃国大盗──本来我们已经到了一个十字路口,本来应该向东但我们却朝了西,本来应该打狗我们却打了jī,本来应该动倒是我们也动了但是最后的结果还不如静呢──我们还不如不动不偷不揭竿而起和不打呢──一切还不如不说呢。因为我们的朋友和战友大椿树,在和我们一块唱思念毛主席的歌度过样板戏的三阶段觉得应该向植物说些什么的时候──他倒是和植物也够亲密的,一把就搂住了一棵大椿树──这在植物中也算是大个儿的──刚刚还素不相识,现在一开口就像是多年的老相识一样向别人提出了要求──这是一个月亮东升的夜晚,想起来一切按排得还够周密的,他看着月亮从东方爬上来,爬到了自己头上也爬到了椿树头上──就开始在那里喃喃自语一开始是喃喃自语后来就是大声呼喊地唱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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